岁月荏苒,时光匆匆,吴庆峰先生在我心目中作为“中生代”定格的形象,竟也年届八旬了。先生电话告知,八十生日,门生诸子编撰《纪念文集》刊行,以祝遐寿。嘱为序。
为什么说吴先生是“中生代”呢?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十年间,我国中断了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十年中大批才俊中路迷途,进取无方。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半年后一九七八年恢复考研究生,无数青年在极度失望中像做梦一样踏入了大学之门。那时把大学比作知识的殿堂,可以说一点都不过分。大学图书馆一排排的书,大学课堂站在讲台上衣着朴素而学问高深的老师,所提供给青年学子的,无异于那个困难时期食堂的饭菜,是急于充饥的食粮,所以才有“如饥似渴”“生吞活剥”这类描述。吴庆峰先生一九七八年考取山东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导师是语言学名家殷孟伦教授。那时山大中文系还有一位语言学名家殷焕先教授,时称“二殷”。他们的研究生共同上课,有时候分不清是哪位殷先生的弟子。这两位殷先生的弟子我知道的还有朱广祁、徐超、路广正、姜宝昌、刘晓东、朱正义、国光红、赵伯义诸位。同届的古代文学萧涤非教授的研究生还有王洲明、王培元、萧华荣等几位。教授们大约上午十点多开始陆续从山大南院家属院步行到校园内文史楼中文系办公室拿报取信,手里提着一个包,走在校园主干道的路边上,精神格外饱满。路上见了同事或学生会打招呼,或停下来说几句话。这种场面让我产生了当一名大学老师的憧憬。我是一九八一年考入山大中文系的,对七七级学长来说,是恢复高考的第五届。七七级是春节后入学,七八级是暑假后入学,中间差半年。八一级入学时,七七级还有半年才毕业,所以出现了历史上不多见的五届同时在校的半年时光。七七、七八、七九这三届学生年龄差距很大,小的十七八岁,大的三十几岁,有不少拖家带口,有的人念不起,硬是申请改本科四年为专科两年毕业了。七七级大学生、七八级研究生,都在一九八一年毕业。第一届毕业生,在百废待兴的大学,大都留校或直接分配到其他大学当老师。我们八一级的老师就有新毕业留校的大学生谭好哲老师、吉发涵老师,新毕业的研究生姜宝昌老师、徐超老师、路广正老师、王洲明老师、王培元老师、萧华荣老师,等等。他们作为崭新的大学老师,意气风发,是积极奋斗的一代,开拓进取的一代,才如风雨气如虹,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事实上,在其后三十年间,中国学坛几乎是这一代人的天下。相对于经过浩劫洗礼幸存下来的萧涤非、殷孟伦、殷焕先、王仲荦这些饱学之士、老师宿儒,七七级、七八级的青年才俊,可谓之“中生代”。精神状态与老一辈大不相同。吴庆峰先生当时毕业去了山东师大中文系,后来担任古代汉语教研室主任、汉语言文字学学科带头人。我所认识的国光红先生去了山东省教育学院(后改名齐鲁师范学院),大约在三十年间每年学生打分都是第一名。徐超、姜宝昌、王洲明三位老师都曾担任山大中文系副主任,姜、王二位老师还先后担任国际教育学院院长,路广正老师担任古汉语教研室主任,刘晓东老师担任古籍所所长、文史哲研究院副院长,七七级的谭好哲老师担任了星空体育(中国)院长。加上七八级、七九级的大学生,他们真正扮演了一代学人的角色。我作为这个“中生代”的学生辈,目睹了他们和他们的老师砚田笔耕、愚公移山的历史画卷,也引发了许许多多的回顾。我的导师王绍曾先生与殷孟伦、萧涤非先生为同一辈,先后师从唐文治、钱基博、张元济、高亨先生治古文献学,历任山东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古籍所教授。一九七八年恢复招研究生时,王先生在图书馆工作。两位殷先生、王仲荦先生邀请王先生为研究生讲目录版本学课,王先生编选油印了一本《古籍目录版本校勘文选》。大约一九八〇年,程千帆先生应殷孟伦先生之请来山大为研究生讲校雠学。当时听课的朱广祁、徐超、吴庆峰三位把听课笔记整理出来寄给程千帆先生。程先生又根据南京大学自己的研究生徐有富、莫砺锋、张三夕的笔记整理成了《校雠学略说》。这个16开的小册子是一九八一年由山东大学刻蜡板油印的。封面刻印:“南京大学程千帆讲,南京大学研究生徐有富、莫砺锋、张三夕记录,山东大学研究生朱广祁、吴庆峰、徐超整理。”一九八五年我考上山大古籍所的研究生班,王绍曾先生讲目录校勘学,发给我们每人一册,那是一九八三年山东大学第二次油印本,前头有王绍曾先生一九八三年六月的“说明”,其中说:“我和王培元同志一起,改正了一些错字,对引文进行了校对,并对第四章和第五章与全书统一了体例,卷首又加上一个目录。”后来徐有富先生在程千帆先生指导下增订为四大册《校雠广义》,一九八八年由齐鲁书社出版。王绍曾先生告诉我:“《校雠广义》太详细了,远不如《校雠学略说》来得精要。”可是除了山大的油印本,《略说》似乎没有正式出版过。这次看到《吴庆峰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其中有吴先生两篇回忆,一篇是《程千帆先生给我们上校雠学》,一篇是《回忆殷孟伦先生》,我拜读之后,了解到当时的更多情况。一九八〇年六月底程千帆先生在山大授课结束回南京,到济南火车站送行的有殷孟伦先生、蒋维崧先生、王绍曾先生以及研究生朱广祁、徐超、吴庆峰等,在火车站合影留念。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五日殷孟伦先生在南京大学为教育部委托洪诚先生主办的训诂学培训班讲课,写信给吴庆峰先生,要他办几件事,其中一件是:“《目录校勘文选》,程先生要70份。即请您告诉出版科。”王绍曾先生和程千帆先生长期书信往还不断,这本山大油印的《古籍目录版本校勘文选》是山大的研究生教材,程先生他们实际上是购买了70册,给南京大学的研究生用。我上研究生时,也是每人发一本。这本讲义老先生都很关心,傅璇琮先生曾提议中华书局出版,王绍曾先生说应当增加注释。可是王先生手里大约十个项目同时进行,注释工作没有时间做。去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宋一明同志提出愿意出版,我才把复印本给了他。离油印的时间,已四十多年了。我在一九八七年研究生毕业后留山大古籍所工作,所里指定我为王先生的助手,从此我就走上了文献学的路。在跟随王先生从事《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编纂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有一天吴庆峰老师来山大图书馆请王先生写一份学术鉴定。王先生当场写好,交吴老师拿走了。吴老师瘦高个子,对王先生很尊敬,三十多年过去了,如在眼前。以后因专业原因,与吴老师一直很熟悉,有一次我应邀到山师大古籍所讲了一堂课,吴老师亲自到场评议,这是对我的莫大提携。吴老师参加董治安先生主持的国家项目《两汉全书》,郑玄三礼注都是吴先生整理的。我感到郑玄是山东高密人,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学术标杆,《郑玄全集》理应由吴庆峰先生整理,于是建议山东大学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立项资助。我又与齐鲁书社联系签订资助出版合同,予以出版。这部大书估计近期就要正式面世了。
吴庆峰先生秉承章黄学派的传统,亲受业于黄侃先生高足殷孟伦先生,学问湛深,无愧师门。笃于友谊,提携后辈,不遗余力。在我所记的“中生代”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中国古典学术注重一个“传统”,汉代人强调师法、家法。传统是一代一代传递的核心精神,在吴先生身上就蕴蓄着浓厚的极其宝贵的传统精神。当吴先生电话告诉我他已八十岁时,我说:“有八十吗?”他说:“确实八十了,可是我不老。”“我不老”三个字脱口而出,让我肃然起敬,当时我想到了《三国》上的赵子龙。我想,吴先生在学术上一定能够一如既往,不断做出令人仰慕的成绩,让学术传统发扬光大。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五日 后学杜泽逊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