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级学生,在校期间入党,发表作品,学生会干部,任学校《寸草心》文学社社长、主编,山东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联合会副会长。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星空体育(中国)副院长。先后在全国一百余家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情到深处》、《心雨》、《落叶飞花》、《龙年笔记》四部及《张世勤文集》三卷。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收获》、《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外文艺》、《佛山文艺》、《大地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湖南文学》、《女子文学》、《当代小说》、《小说界》、《创作与评论》等国内知名文学期刊。散文、诗歌、随笔、书评等发表于《当代散文》、《散文百家》、《飞天》、《诗歌报》、《青春诗歌》、《作家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山东青年报》、《济南日报》、《西安日报》、《深圳特区报》等报刊。担任总编剧的5集电视短剧《人生》获山东省短剧类二等奖;担任制片主任的8集电视报告剧《思源》在中央电视台一套播出,获团中央“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全国长篇报告剧一等奖;参与策划拍摄了电视艺术片《少年王羲之》、《少年诸葛亮》、《少年闵子骞》;参与了电视剧《张家长李家短》、《激情燃烧的乡村》、《好人老高》、《绿满山乡》、《红灯记》、等策划和拍摄工作。电影文学剧本《打鬼子》在《影视文学》发表。
附:
话说那个鬈发同学
李一鸣
说来真是话长。
三十二年前。那时李同学还是年轻有、朝气蓬的青春学子。千佛山下,绿树丛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瞩望文坛,心比天高,大有舍我其谁之宏愿。
可是……怎么了?向区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社社刊《寸草心》投稿,竟然泥牛入海,杳然无信!
……上世纪80年代,那可是中国文学的金子时光啊。学校在校生3000多人,文学社社员竟然过千。大礼堂,坐满聚精会神聆听诗歌讲座的人们,走廊里、窗台上也长满了耳朵;楼间草坪上,一对对恋人深情相拥,呢喃细语的也是文学的情话;而山腰上,正有一群男男女女举行诗歌朗诵会,“山东的山,是大汉的山!”朗诵者挺胸抻脖,声嘶力竭,那声音在山风里传得很远很远。山涧平地上另一群野餐的中学生尖叫着欢呼,群山送来阵阵回响。
那朗诵者不是别人,恰是风华正茂的李同学。他放眼喧腾如海的群山,青青翠翠的朦胧,年轻的心就绿了。他的目光向着遥远的未来,奔流的血液在身体内汇成宏大的交响。
而《寸草心》上始终未见他的名字。
那扉页上社长的名字分外刺眼。
张世勤!
2013年秋天,我陪时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鲁迅星空体育(中国)院长的钱小芊带领高研班的青年作家们到山东临沂进行社会实践,当地文联作协的同志闻讯赶来。其中那位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书记好生面熟。只是――额头不复明净,脸庞略带疲倦,鬈曲的头发让人依稀看到当年文学社社长的风神。
张世勤!
两双手紧紧相握在一起。
在那场澎湃于1980年代的新诗浪潮中, 校园诗人们狂飙突进的创作激情汇起一道道文化洪峰。《寸草心》文学社社长张世勤不啻为一个弄潮儿,挺立潮头,鬈发飘洒,引来一道道艳羡的目光。
他搬来著名诗歌评论家冯中一先生担任诗社顾问。
他组织每月一次的文学“论战会”,场面火爆,热烈如火。
他为《红旗》杂志编委、著名散文诗人柯蓝主持报告会,一位白发苍苍、纯净如童,一个老气横秋、故作深沉。
他斗胆为如日中天的张炜组织作品研讨会,俊彦满堂,专家如云,张炜全神贯注倾听。
他带领文学社成员参加李存葆作品讨论会,会上倏然起身发言,操着一口临沂腔普通话,柔绵中有着铿锵的节奏,年轻的脸闪闪发光。
《齐鲁晚报》登出他的名字,他的诗歌获得山东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评选一等奖。
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午间节目播发了他的诗作。
《中国当代大学生诗选》,选发74位全国活跃的校园诗人作品,他名列其中。
冯中一先生亲自为他的诗集作序,序言《心灵的清泉淙淙而流》发表在《写作》杂志上。
……
在回顾这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时,他浅语细声,娓娓道来:
这场校园诗歌运动以新诗的形式,冲破“文革”十年文化的僵化,拯救了文化的凋敝,填补了文化的荒园。
它在朦胧诗烈火燃尽之后,续接了诗歌应有的热度,回应了人们对新诗的期待。
它滋养了整整一代人的精神与思想的成长,让那时的校园和那时的学子,都身心弥漫着理想主义的人文情怀。
它不仅培养造就了一批诗人和作家,并且为后来各种文学思潮的兴起做了铺垫和准备。
它对今天大学校园的文化建设和精神培育有着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
……
冷静如斯,视野如斯。
果然判若两人。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了故乡临沂。
大家说他当官了。他到了临沂市委宣传部,分管新闻宣传,干得风生水起。
细想起来,其实他的行政才干、交往能力在大学时便可看出端倪。
且不说他的文学社社长的威风凛凛,赢得多少少男的嫉妒和无数石榴裙,单说他作为一名穷学生,却与校领导常常坐在一起。主持学校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刘示范,副校长王荣纲,中文系主任崔西璐、夏之放,对他关爱有加,经常给他面授机宜。
他与许多享誉学界的著名学者、文化名人结下了深厚情意。美学家李衍柱、现代文学专家查国华、古代汉语名家高更生、现代汉语学者王立平、文学博导王万森、评论家杨守森、写作学教授曹明海,这都是当时文学界、教育界耳熟能详的名字,却都对他青眼相加、夸赞不已。
有人发现,黄昏的操场上,他与著名山水诗人孔孚边走边谈;又有人说道,老作家苗得雨先生在一次剧本讨论会上,突然问世勤来了没有?还有人看到,某天晚上,他与《黄河诗报》主编桑恒昌、济南文联主席孙国璋、《山东青年》杂志社编辑部主任高小华、著名诗人塞风、散文家郭宝林、编辑家李广鼐、黄强,从一个大酒店走出来……
如今,当年那个学生领袖,成了沉沉稳稳的领导。
而且,其发展势头被普遍看好。
然而,出人意料!
一个官僚,似乎在人们心里只会一味往上爬的人;一个步入政途,确乎有着光明前景的人;一个年轻时写过100多首诗,似乎没有写过小说的人!突然间,他就写起了小说。《傻瓜的初恋》《父亲的战斗经历》《张罗村的年轻人》《谍爱》《远山》《怀孕的女人》《牛背山歌谣》等30多部中短篇小说横空出世、连篇飞舞。《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收获》《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相继推出他的作品。张炜毫不吝惜词汇地评价他:“一个怀揣纯真和梦想,身居闹市的写作者,在庸繁和浮躁中用心书写。他的文字堆砌出一个迷人的世界,清新娓婉的叙说靠近了朴实的心灵。”刘玉堂满怀激情评述他的创作:“张世勤是写作上的多面手,有多套路数,多套话语,小说、散文、诗歌、影视、评论,都有涉猎,且成绩斐然。他的作品与他的为人,如同蒙山与沂水,厚重又清新,憨厚又睿智,质朴又浪漫,多情又执著,又一个可爱可亲的沂蒙山代表性作家向我们走来……”。苗长水辨析道:“他讲述着现在难以想象却曾经真实存在的事情,他的灵感来自对家乡的热爱,对大自然的向往。引导人们从憎恨到热爱,从谬误到真理,让幸福、和平充满我们的世界。” 王跃文为他获得“红太阳杯”第一届天风短篇小说大赛唯一一等奖的作品《聂小倩》写下颁奖词:“一对平凡卑微的年轻爱侣,不因贫穷而改节,不因黑暗强权而屈服。一篇跟《聊斋志异》中名篇《聂小倩》同名的小说,二者人名、地名、故事和主题同构互文,虽大拙而见巧思。所不同者,聊斋中的聂小倩最终战胜恶鬼而得新生,而同名小说中的聂小倩却永远不能跟着丈夫宁采臣回家了。人间同鬼界哪里更残酷,现实同古往何者更惊悚!小说同构互文的讽喻效果震撼人心!” 赵德发则对他进行全面评述:“张君世勤,临沂才子。涉猎广泛,尤擅吟诗。酷评足球,试续红楼。小说电影,亦显身手。”
翻阅《张世勤文集(三卷本)》和《情到深处》《落叶飞花》《心雨》《龙年笔记》等作品集,可见其创作维度有四。《红楼梦》随笔是他涵泳《红楼梦》数年所得,在红学界产生较大反响,他所续写的《红楼梦》后三十回也正在紧锣密鼓修改中。他从事新闻工作10年间,在新华社、《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英文电译稿等报刊社发表重头新闻稿件200余件,有的产生强烈效应。不仅如此,他还迷恋影视文学创作,5集电视短剧《人生》获山东省短剧类二等奖;电视报告剧《思源》在中央电视台一套播出,获团中央“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全国长篇报告剧一等奖;他参与策划拍摄的电视艺术片《少年王羲之》《少年诸葛亮》《少年闵子骞》《少年诸葛亮》,电视剧《沂蒙》《张家长李家短》《激情燃烧的乡村》《好人老高》《绿满山乡》《红灯记》,电影《沂蒙六姐妹》都闪耀了荧屏。
当然,他最钟爱的还是小说创作。他的小说在淡然叙述中,暗含着会心的幽默,有着出奇不意的情节推进。他意图为社会储备思想、用优秀作品照亮心灵雾霾,进行精神救赎,包括救赎自己。
他的短篇小说《傻瓜的初恋》获得《小说选刊》杂志社编辑部主任、著名女作家付秀莹的青睐。在编辑手记中,付秀莹写到,“或许,傻瓜天真的眼睛,永远无法看破人世的波诡云谲,傻瓜简单的心智,永远无法参透这个世界的谜底。小说以一个傻瓜的视角,映照出一个真实而变形的现实世界。生活的斑驳复杂与傻瓜的不谙世事形成鲜明对照,批判力度由此而生。然而,值得思考的是,相对意义上,究竟谁是傻瓜谁为智者,这是一个问题。生活的真谛究竟有可能握在谁的手中?这是另一个问题。傻瓜这一场难以释怀的初恋,或许是一线光亮,令在生活中走失的人们找到归路。小说切入角度有新意,叙事语言有特点,篇幅虽小而容量丰富,深得短篇之要。”《小说选刊》主编其其格欣喜评价:“《傻瓜的初恋》里傻子的自述,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城市世界,傻瓜渴望沟通,希望人们能够解释他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他的独白变成小说,就成了文学。”
面对当下文学,他认为一个突出的症相就是:平庸。他认为,相对和平和繁荣的大环境消蚀了作家们的感知力。物质的极度膨胀,大大挤压了人们的精神空间。消费和享乐变成正途,人们不再追求崇高和伟大。许多作家的内心,已自觉不自觉地少了一份文人应有的干净和安宁,缺乏以思考者身份去敏锐感知和真切把握生活,失去了文学应有的想象力、创造力和表现力。文学,永远只能在心灵的屋檐下避雨,在生活的深水区沉没。作家一定是要沉下去,既要与生活黏在一起,又要启动心灵的机器。在生活之水中经受无数次呛水,从而获得灵感和认知。
这可是一位成熟作家的深沉思考啊!
又是泉城飞花时节,南部山区柳翠花红。鲁迅星空体育(中国)山东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开学了。站在讲台,我侃侃讲谈,偶一拿眼扫视课堂――停!一个头发蜷曲、抬头纹深深、脸庞疲倦的学员正静静看着我!
于是,讲课便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写作心态要的是耐磨,当年我上大学,大学生文学社的刊物《寸草心》都看不中我的作品,可我并不气馁,诗歌不久就在《飞天》发表了”。
(作者原任鲁讯星空体育(中国)常务副院长,现为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
在生活的深水区沉没
张世勤
文学,永远只能在心灵的屋檐下避雨。
心灵是土壤,墒情很重要。情怀不过是种子,有不同的情怀就会长出不同的庄稼。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沉入生活。区别仅在于,有的沉入得浅一些,有的深一些。有的是主动地深沉,有的是被动地裹胁。有的有丰富的感知,有的只是荒凉的空白。
作家一定是要沉下去的,既要与生活黏在一起,又要启动心灵的机器,审视,筛选,过滤,思考。被生活之水呛几口,可能灵感也就有了。
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永远不会停止,因为生活或好或坏都不会停下它前行的脚步。理论上说,每一个社会都是有病的,人亦是。
我每天都生活在喧天嗨地的城市之中,或许是受母亲――一个小脚女人的影响,我不相信城市。但小说《英雪》是一个地道的城市题材,它表达了我对城市某些方面的看法。
当初,我曾坚定地认为,由钢筋和水泥浇铸而成的城市,是雄性的,它具有大将风度,不相信眼泪,面向未来永远有一道凛然的目光;而乡村却是恬静的,温柔的,鸡鸣狗叫,小桥流水人家,落日飞舞红霞。当我换一种角度,回过头来再看我的乡村,我却突然觉得它是那样出奇地大气,长河环绕,旷野无垠,四季风光交迭,每一滴汗水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纯情,自然,生态,真实,温馨。相比之下,倒是城市多了几许阴柔,几多喧嚣,几度雾霾。小说呈现的这段时间,过去的并不太远,城市一度出现了一条条醉人的香街,治愈阳萎和淋病的广告争先恐后地从电线杆、墙壁向大型灯箱和媒体上转移。因此,在我眼中,城市的霓红变得日益缺少钙质。
小说的主人公之一项天,不可否认有我的影子。当年我怀揣着留校报到证,却踌躇不安,时隔半年之后,最终还是决计回到了家乡城市。美丽的沂河,一条大河波浪宽。当时,我手握一把生锈的钥匙在寻找一座小房的锁孔,仿佛是在寻找对一个陌生城市的切入点,我感觉它要比寻找一个合适女人的难度要大得多。自此,在家乡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我像少年Pire一样开始了奇幻的旅程。也许因为我在家是老小的缘故,也许因为我读书期间功课一直还算优异,我得到了太多的关爱。但毕业却让我一个人跌入了生活的深水区,茫茫大海,波谲云诡。社会精采纷呈,却似乎又蕴含着那么多的不解之谜。尽管我始终坚持不懈地向城市的精神核心走去,飘起的长发让我自己都感觉到怪异和张狂,但我注定是一个行走在春天但却要经历无数冷秋的人。事实证明,我不是少年Pire,我是老人与海。在与大海搏斗数个昼夜之后,跟海明威一样,带回的也是被大鲨鱼啃剩后仅有的一副大鱼骨架。这让我懂得一个道理,放飞自己之前,必须先学会飞翔。
我喜欢的爱情,是隐在三月的花丛里淡淡浅浅地微笑,是站在飞扬的瀑布下蓬蓬勃勃地妩媚,是奔跑在旷野的雪地里浓浓烈烈地纯洁。我多么期待有那么一座爱得非常专一的城市,所有的藤和树都密密地缠绕在一起,所有的温柔都浩浩汤汤地向城市的深处流淌,形成一种全新的生态。未来因为未卜它才会那么神奇,爱情也会因为坚守它才会那么美丽。如果执子之手,相沐春雨,那么即使有人误以为是因为爱而泪流满面,已无所谓。都说爱情很坚硬,是啊,流行了千年万年可能也无人品出它真正的味道。但爱情的确又很柔软,我相信,一个流浪者怀揣着它,也可以走向远方。
但城市深水区的爱情,却让我无比迷茫。它像极了一株脆弱植物,生长在年龄、职业、学历、官职、金钱、白天与夜晚、丑恶与俊逸、高尚与卑微、痛苦与甜蜜、梦想与现实的丛林之中。我看惯了有人在左,陪你天使的虚假浪漫,也有人在右,用谎言空许着温暖的未来。为什么物质富有了,爱的谎言却抖落一地?
小说写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到新世纪前十年这十多年间发生的故事,无论项天、闵繁浩,还是眯眯、文晴晴、纳小米,他们无一不是在情感的漩涡中迷失与挣扎,以此为主角英雪提供映照。英雪出身贫寒,却形容娇俏,天资聪颖。她或许已经成为一个美好世界的化身,是期骥中全新生态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但生活的重压和情感的侵害,终将她逼向枯萎。包括项天在内的她身边人,尽管极尽呵护与拯救,她仍像一件上等的瓷器一样,掉落地上,碎了。这也是曾经的社会乱象在一个个体身上的折射。有乱象就要付出代价!
现在,我与生我养我的故土,已经渐行渐远。面对新生活,我必须要改变自己,不仅相信城市,还要坚定地相信未来。我想溶化,归于年轻的春雨!我想流淌,并入清澈的溪水!继续在生活的深水区沉没下去,用文字记录下所思所感。
它们与父亲相依相伴走过了若干年,无一不带着父亲的体温。我把它们汇合到一起,就是父亲简单的一生。
父亲的农具(散文)
张世勤
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少多少东西,可是,老家,的确感觉少了很多东西。
我转过来转过去,母亲问:“你找什么?”
母亲跟在我的后面,小脚踮踮的。我没看见她掉一滴眼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望着母亲强装的镇定,想到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有一对老人的默契、呵护甚至争吵,一个人独自穿越岁月的风雨,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酸楚。
五间破旧的房屋,东二间,外面是灶房,里面是烧火炕。西三间既是正堂,也盛满了杂物。这里曾经竖着十几张九寸厚的枣木板,这些木板已经随父亲去了。我感觉房间大出了很多,很空旷。
我问母亲:“爹的犁呢?”
母亲说:“已经多少年不用它犁地了,现如今已经成了稀罕玩艺儿。”
我在映北墙后的沙堆里,翻出了犁头。我认得它,过去它镗光擦亮,尖细的头,弧形的身,一个猛子扎进泥土里,便翻耕出一地新土。
春天,风过原野,土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交和着各色野花的馨香,父亲迎着初升的太阳,和老牛一起,走向田野,他高大的身躯笼着金色的光芒。童年的我,就像一粒遗落在乡间的细小种子,等待着父亲把我种下,长成庄稼的模样。
老牛和父亲一样热爱土地,它走在前头,父亲紧跟在它的后面,一张犁把他们栓到了一起,就像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兄弟。一样的黄皮肤,一样的黑眼睛,父亲和牛都是生就的老成持重。
我手里的铁犁头,已经锈了。
我问母亲:“爹的锄呢?”
母亲说:“祛草早用不上它。”
我在西墙根儿找到了一截锄头的断片。
初夏,金黄的小麦倒伏之后,便是满眼的翠绿,所有的庄稼都在拔节,这也正是杂草疯长的时候。父亲的锄在这时候最派得上大用场。父亲用一张大锄,专门为我做了一张小锄。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穿过地瓜垅,穿过玉米垅。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在地头坐下来,点上一袋旱烟,静静歇息。我偎在他身边,他常常并不说话,只是偶而看我一眼,给我一个笑容。我于是跟父亲学会了十分乡村化的微笑,并把它带到城里,多少年再也没有改过来。
我问母亲:“爹的小推车呢?”
母亲说:“已经多年不用它推东西了。”
我在曾经的草垛底盘上找到了它。它早已没了轮胎,如虎落平阳,卧在了平地上。母亲当年也是坐着这样的小车来到村上的,如果没有伴娘,另一边很可能是一块可以山盟海誓的石头。
小推车是父亲那个年代的主力农具,用它出肥,用它运秧,用它收秋。村人也曾经用它来支前,任凭子弹刮成风下成雨,他们都不离不弃地跟在华东野战军的屁股后面,踮歪踮歪地把胜利一直推过了长江。
光明岭是村里最远的一片地,中间横着一条深深的沟壑。载满地瓜的小车吱吱呀呀地响。父亲的大手把两个车把一握,车襻搭在脖上,再重也像山一样牢固。先是拉着身子,稳稳当当地下岭,然后躬起腰板,吭哧吭哧地爬坡。从绣针河西掰下来的玉米棒子,也要靠父亲的小推车推过沙滩,推到晒谷场上。
我问母亲:“爹的木锨呢?”
母亲说:“现在早已经不用它扬场了。”
我在东墙边搭起的棚架上只找到半截锨柄。
晒谷场上,不管是打下小麦,打下大豆,打下高粱,都要靠父亲的木锨把它们统统扬起,让那些稗康随风飘向远处,只有那些成实饱满的籽粒,才可以垂直地落下来,洒满一堆。
我问母亲:“爹那张大笆呢?”
母亲说:“多少年不搂草了,大笆早已经散了架子。”
我在猪圈里找到了不全的几根铁钩。小时候秋收过后,就要拾柴禾,为一年的炊燃做准备。一道道地堰上,一片片荒坡上,疯长的杂草正待枯萎。把这些杂草刮下来,晾干,攥成垛。看着成垛的干草,母亲的心里便有了底。我有时用竹笆,有时用铁笆。父亲自己专门有一张双层活动的大铁笆,父亲拉着它,就像拉着一张大网,好像要把整个秋天都一下拉到家里来。在他身后,是一个越滚越大的草团子。父亲的收获总是比别人来得迅猛。
我问母亲:“爹那把镢头呢?”
母亲没说什么,却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了,它很显眼地立在院子里。这把镢头,铁片磨损得厉害,被土地和山石一遍遍撕扯之后,一直闪着幽幽的光。它是在父亲使用的农具中唯一最后送父亲一程的。从光明岭往上,便是光明顶,父亲的墓地就开在这里。是这把镢头,找到了准确的位置。它可能比我还懂得父亲。
好多年冬天,父亲都是带着这把镢头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出夫,临近年跟才能回来。多年后,我在父亲参与建设的跋山水库边逡巡,却无法分清哪一锨土、哪一块石是父亲干的。那些惨烈的劳动,早已隐埋在了数万人大会战的风沙之中。
我盼望父亲不出夫的冬天,他会在漆黑的夜晚,两只大手托着我小小的屁股,沿着一道道屋檐,让我掏摸夜宿在屋檐下的麻雀。后来,我来到了雀城,一个不大但却什么都有的城市。
我问母亲:“爹的钜呢?”
母亲说:“钜齿早已经没了。”
纵是铁齿也抵不过岁月的磨砺。我看到没齿的钜就挂在外窗下,像一张与猎物分手了多年的弓。父亲对这把钜或许是有些恨意的。
母亲嫁过来的那一年,父亲在院子里植下了一棵枣树。深秋时节,满树枣红,一家人的喜庆张扬在空中。后来,村庄搬迁,父亲含泪把它杀了。杀树的那一年,我正好考上大学,父亲想把树卖掉给我换学费。我执意让没考上学已做了木匠的同学,把它解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将来要它去陪父亲。我让同学解了九寸厚的板,却告诉父亲不过七寸。父亲一生没敢奢侈过一次。一次大跃进就让他落下了终身饿劳,从此让他对苦难多了敬畏。
父亲走了,但父亲的农具还在。我知道这些东西父亲不会丢,我把一件件残缺不全的它们重新归拢在西屋里。十几张质地上等的枣木板已经陪父亲去了,在它们留下的空地上,便有了这些过往农具的聚合。它们与父亲相依相伴走过了若干年,无一不带着父亲的体温。我把它们汇合到一起,就是父亲简单的一生。它们也老了,或许也渴望着扎堆,我把它们重新汇合到一起,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忆念。
父亲饿劳肺喘,咳血而终。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无穷无尽的劳动中度过的。从分田到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这期间他新垦出的荒地就足有二十几亩,年年垦,年年被集体收回,直至把所有的荒地垦完。等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身子竟没有一块合适的土地接纳他。在火化场我把他放到上等的炉上,他安祥地睡着了,没有了肺喘,躬了半辈子的腰也彻底直了起来,显得特别有尊严。我拉开尸袋,最后一次握着他的手,我才意识到我这辈子就没正经握过他的手。我握过那么多人的手,为什么独独没有与父亲真正握一次手呢?父亲的手握过锨把锄头耕犁,握过泥土黄沙牛粪,握过数不清的饥荒辛劳和苦难,他摊开的手,就是一片饱经沧桑阡陌纵横墩实厚重的土地。他一生与土地打交道,晃着一张土色的脸,最后却孤寂地守在缺土少水的光明顶石头堆里。我亏欠父亲的难道又仅仅是一个握手吗?
父亲没有给我留下多少东西,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堆破烂不堪的农具。但我以为,这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因为它们都与土地有关,与一代人的生活命运有关,每一件农具都曾经历过耕耘和播种的辛劳,但也都曾见证过成熟和收获的喜悦。它让伫立在光明顶上无语远望的我,突然拥有了更宽广的胸怀,笑对花开花落,凝目云卷云舒。这些破烂的农具,足以支撑我的每一个梦想,傲然大江之上,屹立旷野之中。
暗夜里,镢头依然散发着幽幽的光。这是父亲在告诉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不就是不断地付出和劳动吗?
父亲走了,我想念他。父亲的农具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