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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往事】逄金一(1991级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五排房


2021年02月02日 16:08 逄金一(1991级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点击:[]

五排房矮了下去。说是一色的三层楼,从旁边高高的马路上看过去,它们其实只有两层楼高。马路东边的高楼又起来了几座,且一座比一座高,就愈加显其矮了。

这个城市在长高,一直在长,包括经年不见面的老树们,也在威猛地长高。

只有五排房,静静地,几十年前,早已停止了生长。

我们离去时有多高,现在它就有多高。

五排房也老了下去。岁月嘛,都是朝一个方向走的,没有回头的路。

但五排房也年轻着。它简装修过了,原先的青年教师宿舍区貌似全改为学生宿舍,少了拖家带口、柴米油盐,多了轻松与清爽。看看一群群衣着时尚干净的少年学子们进进出出,你只会感到五排房似乎更年少清纯了。

(Ⅰ)阿银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我们雄浑/我们优美”——这是郭沫若《凤凰涅槃》中的诗句。老郭说的也正是1991年我们全体研究生们的心声。

1991年的五排房,来了一批研究生,就像平原上有了高山,而且五岳模样皆具;就像海洋里有了神仙,而且张果老何仙姑什么的男男女女一个也不缺;就像芸芸众生中来了一群练把式的,而且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全派了阵容。

一句话,那真果是新鲜热闹极了,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这不,他们来了——

“学术让爱情走开。”

——216宿舍的现代文学研究生们在刚入学不久,就赫然在宿舍门上用潇洒的字体刷下了这么一句,一幅远离人间烟火大义凛然的样子,一时间景仰与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周扒皮都琢磨开了是否要收取门票。然而过了不久,门上的标语换了,成了“红袖为学术添香。”一下子香艳气渐浓且境界据说也提升了不少。

此间形成的“研究生理论界”,分别把它们概括为216宿舍“第一次和第二次文化宣言”。

理论界的泰斗老云指出,第一次宣言代表了决绝的理想,第二次宣言则彰示出了温情的现实。

阿银是“第一次文化宣言”的始作俑者。他抱负远大,一进学门,便开始构思《中国文学中的喜剧因素》,并想着能以之为毕业论文,规划着将来能出本厚厚厚厚的专著。都知“文如其人”,其实“人也如其文”。在阿银的性格中,就有着极其可观的嬉皮笑脸般的喜剧特征。比如,他坦白说交往过好多女孩:

“鲁迅说要多采花,方能酿得出蜜来,所以男人要多交往女孩子,才能写出好文章。”

“鲁迅的教导,我是行之有据,何错之有?”

听起来倒是有根有据、有条有理的。

再比如他不经意间留的字条:“Key在张风雷(233)处,接头暗号:‘我是小狗。’”

一次,书呆子胡汉三在厕所里边撒尿边哼歌:“……谁听我诉说?”后头就有个人接过来唱了下一句,末了不忘自带结语曰:“这是阿银广播电台。”

书呆子从老家回来,正碰上阿银。“你回家了吗?——啊这么脆的花生!花生就是我的命。”他边抓吃边开玩笑:“下次回家时一定记住要多带几条麻袋。”

书呆子把苹果暂时存放在他那儿。他眨巴着眼,故意反问道:“苹果放我这儿,那个,安全吗?”

有一大堆好吃的——“我现在想弄清火腿和鸡蛋到底哪个好吃这一严重的哲学问题。”

“讨厌~~”阿银变声学女人叫,惟妙惟肖。大家总会捧腹一笑。

相信多年后,研究生楼的秀才们都一定还会记着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很多欢乐的喜剧大师阿银。

阿银才华横溢至吃饭路上。“亲自吃饭?”他问周扒皮。“亲自吃。”又问这一位:“你打的是什么饭?”“包子。”“包子,好温馨的名字。”再问另一位:“又买鸡屁股了?”

总免不了有些类似于业务的探讨:“那卖水饺的大师傅总爱在勺子底转回去一两个,那水平真叫高。”周扒皮无限烦恼地说。“人家可是水饺专业的。”阿银分析道。

“又买水饺吃?”

“没有,这次买了点狼心狗肺。”

买狼心狗肺的叫Wolf,后边他很快会隆重出场。

研究生的特点是大家平时都在自己那位于五排房一号楼的宿舍或小教室里用功,而饭点是见面机会较多的时间点,情感的交流与智慧的碰撞也就比较多一些。这种碰撞居然也能看出专业的不同来:

“阿基米德永远追不上乌龟,乒乓球永远着不了地,你吃饭永远吃不饱。”这是文论专业的李建盛,这个专业永远是在分析之中,不间隔地分析,甚至分析分析(前一个“分析”是动词,后一个是名词)。

“喂,李建盛,你有盐吗?”

“我有甜的盐。”——他指的是糖。

文论专业也是善于制造名词术语的一个专业。

“一口水唤醒了胃。”这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诗人周扒皮。

风趣、快乐的阿银到处受欢迎。阿银在书呆子宿舍玩,居然口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不,记者George正现场“采访”“诺奖得主”阿银:

“请问您的诺贝尔获奖作品名称?”

“啊呀,太多了……”

“下一部作品的名称?”

“不好意思。”

“主题?”

“无主题。”

“请问如何分配奖金?”

“资本主义国家颁发的奖金,我拒绝领取。”

“结婚了吗?”

“没有。我可是带着对学业的追求和对妻子的追求来文学殿堂的。”

这种风趣、快乐的对话其实在研究生宿舍里常常听见,从某种程度上,文科研究生身上都多多少少带有阿银的影子——“几天没见,你已经‘嬗变’了。”“你也‘流变’了。”“嗓子怎么有点‘莎士比亚’(哑)?”“抽烟抽得。”“嗯,我看你屋里的烟粪不少。”

一起床,阿银急急忙忙样。“哪里去?”“去所里一趟。”——是去厕所,所谓“手拿机密文件,脚踏黄金两岸。”记得那时的研究生男厕卫生简直是负五星级的,而且时有茂盛无比的厕所文学,而在这些歪七扭八的小众文学的蛊惑下,有一位学兄还真的冲动地跑到女厕去窥测……自然,他被开除了。

“这么早就躺下了?”“这叫超前意识。”阿银说。不一会儿他又成了“脱(托)派”……蚊子却总是公平的,不管你的派别,早晨起来打扫战场,书呆子就曾经从蚊帐里“抬”出去十八具蚊子的尸体。那一种悲壮、庄严啊!

“充完电了?”书呆子总爱把睡觉称之为“充电”,而每位研究生们就是“充电电池”了。Wolf睡得玲珑剔透,现正在“顾影自怜”(照镜子),被他称为“联合收割机”的电动剃须刀刚刚完成工作。书呆子说:我进行了一次报复性大规模立体三维睡觉。阿银顺口接来说:那有什么,我下午睡了一上午!

于是,大家都认为这位“诺奖”得主是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

与阿银的辩论是精彩的。比如他认为,国际象棋中的王可以自由活动,而中国象棋中的将和帅则不能,因此说中国象棋是“君主立宪”。

比如他说,外文系搞外国文学是二道贩子,中文系则是三道贩子。

再比如,他认为:“搞学问,搞对象——这里面的‘搞’字太过难听。这样的提法本身就有问题,给人感觉像一个自然科学家端详着一块矿石,且不断地用小锤敲打着一样,从而就把它们物质化、俗化了。”

还有,他认为王朔是继鲁迅之后最深刻的当代文人,说他的文学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甚至可能是一种意识形态。

还有,他认为,当时流行的《读者文摘》“完美而保守”。

李建盛则不管不顾地执意认为,拖拉机的轰鸣声、老母鸡的发情、河水的流动及风向、性爱体位……用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可以统帅一切。

谁又谈起了什么的市场价格。“出专业了,出专业了。”“出界了,出界了。”引来一片哗然。

“我的视力是1.5!”George说。

“我的体重是1.5!”Wolf说。

“我的口才是1.5!”阿银说。

于是,第999届宿舍辩论会便以这种口号式玩笑暂告一个段落了。

(Ⅱ)周扒皮

周扒皮是研究生中的诗人。

诗人多爱唱歌。有一段时间,研究生间流行郑智化的《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还有他的《年轻时代》,他的《堕落天使》、《星星点灯》。

它们唱出了那个时节,迷茫的人们在生活的洪流中奋力挣扎的心声。它们是说,虽然生活之路迷茫,但毕竟我们还有梦想。

说周扒皮是研究生间的著名歌手,不是说他唱得多好,而更在于他的投入。他能把一首无滋淡味的歌扯唱得如泣如诉,又能把一首如泣如诉的歌改唱成无奈而愤怒的摇滚。他肆无极惮风月无边地改编歌曲,只为完成熨帖自己孤独的心声。比如他歌曲改编中的经典之作是这样的:“遥远的地方,有只母狼,名字叫做耶利亚,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得使你更年轻,为了这个迷人的传说,我一定要去寻找。耶利亚,耶利亚……我一定要搞到她,我一定要搞到她。”

这一下子就把浪漫改成放浪,把经典文本搞成地下文学了。

用李建盛莫测高深的术语来说,这叫“解构”。

周扒皮还有一些关于歌曲的“高论”:“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谁先爬上我替谁先装。”对于这首歌,他居然用弗洛伊德学说解释说,树是女性的,男人们争着往上爬,“谁先爬上谁先尝。”

乍听起来,貌似有一点点道理。问题是,凭什么说树是女性的?

他还探究,“《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王洛宾希望女孩儿用鞭子轻轻抽他,老王他这是典型的虐待狂啊!”

听听,好好的歌曲,一经他分析成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展示了。估计老王不服。

那年月,在流行音乐盛行的研究生界,连研究生宿舍里的蚊子居然也很有音乐素养了。夏夜,你听爵士乐,蚊子就抓狂;听小夜曲、吉它曲,蚊子就安静。——这可是书呆子胡汉三亲身体验到的,妙处难与君说。

与周扒皮同住216宿舍的李建盛长着很文论的眼睛。与周扒皮一口黄牙相和谐,李建盛有着一口因抽烟而带来的黑牙。

他分析“劳动︱创造了人。”——“‘劳动’是主语,‘创造’是谓语,‘人’是宾语。男的在女的身上辛苦‘劳动’,就‘创造’了‘人’。”

周扒皮于是说他天天倒腾主义、倒腾时代、倒腾泛化。

李建盛则说经周扒皮手的女人成千上万,从来都是白的进来,红的出去。

当然喽,这些话只能是听听而已。那时的研究生界盛行吹牛。那时的文化界也盛行吹牛,为此还诞生了一个近乎专有的名词:侃大山。

周扒皮总趁人不在时,到处翻箱倒柜找烟抽。他还喜欢到处弄狗肉吃。《巨人传》中,巴汝奇把从发情母狗外阴里挤出的液体洒在巴黎那女人身上,于是,雄狗向她扑过去,撒了她一身的尿。周扒皮吃狗肉多了,在狗界臭名昭著,不论雄狗还是雌狗,谁见了他,谁都会龇牙咧嘴一副随时准备开撕的样子。他经济上总是颇为拮据。有一次填表,要填“经济来源”,他只有一个字:借。他借遍了研究生中的每一个人,如果说有谁最盼望新一届生员的到来,那一定是周扒皮无疑,因为这意味着他的经济来源扩大了……

他特喜欢喝醋。他讲的喝醋的故事很让人难忘。说一次在打醋路上,他躲墙角偷喝。又讲山西人吃醋多,说一山西婆娘责问丈夫:“今天打了多少酱油?”“两瓶。”“什么?!这么多,你不过了吗?那打了多少醋?”“一缸。”“嗯,不多。”

周扒皮是216宿舍第二次文化宣言的提出者。曾有深夜,他拎着酒瓶子来找书呆子谈诗论词,大讲从鲁迅那儿只能了解半个中国,而全面的了解,还要看老舍与林语堂的作品。研究生间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人拎个理论,在另一个人那里就会谈半天烟。

周扒皮微胖而矮,却偏好表演“四个小天鹅”,倒也别有一番胖胖的趣味。

研究生楼常停电,因为常有人用电炉子煮方便面。那年月穷啊,大家晚上用功到半夜,加点餐是正常的。看了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后,又是一个停电之夜。周扒皮于是在走廊里喊:“二楼点灯——”

男生研究生二楼宿舍区便影影绰绰地亮起了蜡烛。

一次,周扒皮和George去同楼艺术系本科几位女孩子那里吹牛。周喝了点酒,自称研究生会主席。女孩子疑惑地问:“那天不是有个姓丛的主席来过了吗?”“他是副主席、啊副主席。”他俩一人包了一个女孩子,放开胆子高谈阔论,谈人生,谈艺术,谈诗歌——所谓的侃大山是也。

周扒皮后来给这位叫小宁的小姑娘写诗:“我像一个过河卒子,直抵你的心灵。”

(Ⅲ)Wolf

Wolf学的是外国文学专业。

阿银说,外国文学专业一来,研究生就大有生气了。1991这一年,这所高校第一次招收外国文学研究生。作为开山之届中年龄最长者,Wolf当仁不让地说:“那是必然,历史上中国每一次大的发展,总与外来文化的引进是分不开的。”

学习的时光是快乐的。Wolf学日语,走路时不时地蹦出一句“ta bai ma xi do ga ?”骂小日本。咕哝日语,什么“马拉裤子生锈”之类的——马拉早死了,裤子因年代久远,若是铁的,生锈的可能性也有。

Wolf有很强的文艺才能。他唱《北国之春》:“亭亭白桦,稀里哗啦……”一不小心也学周扒皮,把歌词给改了。他的配音也挺好:“在今天,我亲自签发第28号决议。”或者:“这是庸人哲学,约瑟夫·兆葛林。”或者:“怎么办,Jane?”“我不能做你的情妇。”“把我扔回去吧。”

同宿舍的George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桌子另一边,开始念他的文学作品《钦差大臣》:“阿历克赛,你这个老杂种,我要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他念道:“有一回,把我当成总司令了。”“我是彼得堡的官员。”“走——到那边去。”

宿舍里一时有了日本、西欧、俄国几种文化色彩,斑斓驳杂了起来。

Wolf是个过来人,年龄在研究生中算大的,又有了孩子,对很多事情就有独立的看法。比如他说每个来读研的女孩子都是因为不满意自己的旧生活。又比如,书呆子的一位大学女同学在新婚之夜大出血,因白血病去世了,Wolf评说她对象又会有另一个女人,又丰富了人生经验。“这太残酷了。”书呆子心里说,可是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

恩格斯说,爱一个人意味着爱一类人,而同此类人中的某个人结婚,仅是一种偶然。Wolf引说。

他时常有幽默感。说一个人到国外定居又回来了,“鼻子高了?”他不失时机地插入这一句幽默的话。大家讨论照片要带几张,三张?六张?七张?一个说:我带了二十张。“那正好,借我几张用。”他说。填写表格要用蓝黑、黑而不得用圆珠笔和纯蓝色的笔。“我们都是纯蓝的——纯蓝派。”他说。去邮局取不出钱来,因为学生证丢了,只有介绍信,邮局不给提取,“你是哪个机械学院毕业的?”他倒不失幽默地讽刺邮局工作人员说。

研究生之间少不了一起喝酒,有些酒令很难忘:比如说停令时,先笑者罚;比如不准说“喝”,不准说“酒”,违者罚;比如有“明七”,也居然有“暗七”。

而Wolf嗜酒,且酒后特爱指点江山。他与疏志强的干仗,就发生在酒后。

校园舞会上有人打听可可,同样有两女孩向可可打听Wolf。第二天晚上,可可来,说有两个女孩子邀Wolf跳舞,“好好梳梳头,人家在楼下等着。”

“你看,馒头里是什么?”一条线而已。“那是馒头的神经!”Wolf说,“趁热吃下去吧,吃下去就好了。”这是鲁迅名篇《药》里的熟句,大家闻言皆笑。

研究生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地充满了机趣。

打饭碰上,“有缘。”

“不是冤家不碰头。”

“咱们萍水相逢、卿卿我我、红颜薄命……”

——Wolf说出一大串形容词,后边一女孩子端着饭碗直笑。她叫阿慧。

本科生阿慧和Wolf有了一次机会一起练习配音,准备中秋晚会的节目。阿慧吃桔子后,把桔子皮摆放得仍旧像一枚完整的桔子,只时略微开放,如一朵小心盛开的花,23枚种子盛放在桔子里面,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可是一位细心、整洁而有美感的女孩子!她常穿红色面包服,白色的运动鞋,有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色与脸型,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山泉。Wolf和她练了一段时间的配音,可可听说后,从楼上下来:“听说有个女孩子和你在一起?”她说,“你真会生活!”

一大早,书呆子洗脸,水哗哗地。Wolf半睡不醒:“谁在游泳?”

Wolf一不小心踏进水坑。

“活该,谁让你把皮鞋擦得油亮了?”书呆子说。

话没说完,书呆子一下子也掉进了另一个水坑。

一个漂亮女孩子飞车而过,“像只美丽的蝴蝶。”书呆子说。

“蝴蝶是毛毛虫变的。”Wolf提醒说。他总能说出一些不同凡俗的结论,特别是关于女性的,有一次见女孩子在练早操,他说“姑娘们在练身段——给男孩子塑造神话。”

“你的眼镜多少度?”

“150。”铁匠说。

“300。”可可说。

“我500。”书呆子说。

墙角冷不丁传来一声:“我零下600度!”

当然是Wolf。

Wolf吃花生时,扔到空中,落到口里,说这叫花样吃法。

周末,George回来了,“你找谁?”正花样吃中的Wolf装作不认识。

书呆子让可可坐他床,可可走到Wolf床前,坐在床角,“小胡过来坐。”她满有信心、蛮有把握地安排了,拍拍她和Wolf之间的空床地带。

书呆子白了一眼走开,坐在自己帐内。

过了一会,她走进来,站在书呆子帐内,“讨厌!你。”嗲腔。

一种撒娇。

可可带来山楂。

“大的酸。”Wolf品尝后,真切地说。

书呆子和可可闻言后,相视笑了。

Wolf为人诟病的是他暴躁的脾气,他的酗酒,他和几个人的干架。

他和George吵,和贾东荣吵,和疏志强吵,和书呆子拍桌子,和周扒皮不和,和杨其盛不和。他训斥任何人,习惯支配任何人,来自于秦始皇故都的人都是这样子的吗?

Wolf和疏志强干仗,后者却把Wolf的被子从二楼一下子扔窗下去了。

强人之后更有强者啊。

疏志强是哪个专业的?已然记不清了。他会德语,那发音却像卖羊肉串的一样。久来书呆子宿舍,与书呆子熟悉了,他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他在Wolf面前是一位强者,在柔弱的书呆子面前却是温柔的。他的朋友并不多,在书呆子面前反而能敞开心扉。他谈以自己“那东西”小而自卑的心理;谈自己跳舞后的空虚、失落感;谈他梦见商店里出售塑料、柔软的阴道;说自己曾偷过东西、曾偷看女人换衣服、甚至偷过钱;说自己喜欢蒙头睡;谈配种、生物工程……他箱中有不少的避孕套,毕业时曾“挥泪大甩卖”。

后来,书呆子怀疑,疏志强说的这些真假难辨的生活经历,也可能仅仅是为了展示他经历的丰富、成熟而编造的故事?

我爱你~~~~~~~~~~~~~~~~~~~~~~~~~~~~~~

塞北的雪

疏志强对着不远处、斜对门艺术系的女孩子们唱,那句“我爱你”恰如隶书中的捺,拖了很长的燕尾。

他谈他曾经面对女厕所,裸体做那事儿,而居然有女孩子注意看——想想也真是奇葩,或者这仅仅是他的又一次吹牛吧。

疏志强爱讲一个故事。故事中的美国士兵在外作战,每个人都给配发一模型女人,用特殊薄膜做的,充气式的,白天放气,能折叠起来,晚上给充上气,就成了一个凹凹凸凸毫不异于真人的丰满女人,然后美国大兵就可以放松一下了……

“刚才讲爱情,你怎么讲起了做爱!”

“做爱是爱情的直接结果嘛。”

1991年的那个特殊夜晚,萨翁宣布:“……北京……”

Wolf举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子,最先站起来,噢的一声欢呼。

小小的研究生活动室沸腾了,欢呼声此起彼伏。外面谁放起了鞭炮。

随即大家明白原来欢呼错了。下一届奥运会主办国是悉尼,不是北京。

但大家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发泄出来了。累了。该泄的已经过早地泄完了。况且已是半夜了。况且已不是北京了。况且研究生会党支部的领导们为了与民共乐,半夜里也来跟大家一起看电视直播。

有他们在,酒瓶子仿佛就格外沉重,就甩不起来。

(Ⅳ)George

George是最晚一个来报道的。刚来到宿舍的第一个晚上,George有极强的不安全感,一晚上都开着灯。

“明晚把门也开着睡!”Wolf第二天一大早说。

铁匠也说做噩梦,以为头皮炸了。

George来自于河南,曾在广州生活过,他曾跟书呆子讲过广州贩毒者的故事,他的朋友中有接近贩毒的,或者本身就是贩毒者也有可能。

George讲,株洲火车站的扒手也姓赵,那人微露出自己明晃晃的刀子。

“黄道黑道?”

“黄道。”

“买卖大小?”

“不小。”

“几顿?”

“四五吨。”

“公还是私?”

“公。货已发到广州。我这回去交差的。”

原来是本家,喝酒喝酒。于是一起喝酒。喝酒也不敢喝大了,其中有很多规矩与门道。

买走私的三五烟,里面全是卫生纸卷……

George讲黑道外出时打水的规矩、面孔如何板、刀子如何带、向警察打招呼的套路,对书呆子他们这帮子从学校走到学校的纯学生而言,那真的是太新鲜太开耳界了。

有一张照片,是他和深圳三个走私小孩在一起的合影。那三个小孩眼睛中的眼白一式地偏多,仿佛灵魂中原本就缺少了什么。

George常有可爱处,比如他一个人出钱给大家照相。中秋时,George给宿舍里留纸条:“哥们,我回泰安去了,月饼是我买的……”真是极大方又浪漫的一个人。

他也很会生活,也有强烈的生活感与娱乐才能。讲和妻子闹矛盾时,他这样说:“请让我时常想念你的温柔。”这样一说,妻子便不好意思再吵架了。在George眼里,有趣的女孩子是这样的:你说一句幽默话,她会来两句,顺着来。George的女人观也有点庸俗,或者说生活化吧:“爱是这样的甜,新鲜早餐奉献,打毛衣,送上报纸……”他爱模仿这一段台词:“女人是骗子……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George常常很晚才回宿舍,但当他回来时,你老远就能知道是他来了,“夜来香……”这段歌词在宿舍走廊里远远地响起时,那就是他回来了。一路哼着小歌,扭着小腰,夜生活过得滋润极了。

George说,他在珠海时,四人一宿舍,夏天到了,每人会带回一个舞伴睡觉,在蚊帐里干那事,床咯吱咯吱的——也不知是吹牛还是真的。

有一次他又吹牛说,他和两个女人有过那种关系。他介绍初次和一个女孩子接吻的实战技术——先假装不远处有人,接着说“别怕,”紧接着就把人揽了过来。有了第一次,也就会有第二次了。

George下棋时的样子最为可观。他悔棋、试棋(见人放了又改过来);诱棋(“我要吃你……了”);错数棋(最后算数时);趁人不注意时挪棋;骂棋、笑棋,进行心理战(“鸡巴”、“你这两下”、“交棋吧”);赖棋(制造歪理:“要不是……”或“其实我早……但……”);催棋(在自己棋运好些的时候)。

他哪里是在下棋,简直是在说棋、享受棋。

他其实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他唱歌好出洋相。“带~~~~~~草帽。”戴了好长时间才戴上,距离听起来少说也得有两千里。见毛主席招手像,他也招手飘过。唱着“有个好姑娘……”,并舞着。他总是快活的。他发音which时,不是原音,而是类似于“围棋”的声音,是一种很奢侈、带点纵荡口吻的发声。

有一次,书呆子和George一起走路,他照例一边唱来一边舞,这次又随手无缘无故地放倒手边的一辆自行车,伴着歌的节奏。旁边一女孩惊讶地张大了口,她不理解,这种不理解其实显示了一种纯洁和朴真,也反衬了George南方式的无厘头。

可可刚到书呆子宿舍串门时,捏手指节毕剥作响。George的第一反应:“我靠!”——他大约没想到女孩子会捏手指。

后来嘛,自然都熟悉了。可可来宿舍玩,他就给讲战场上的故事,说一个党员,死了(他模仿动作,手抚胸口,身向后仰。)连长摸他手所抚之处,见是入党申请书,就同意这人入党。后一查参加过动乱,“那不行。”只追认为烈士。“什么?”死去的战士又苏醒过来了(模仿)。这逗得可可哈哈大笑。

他欣赏“音乐医生”磁带时,根据提示比划着,煞有介事。他还会模仿机器人,一幅严肃呆板的面孔。他还能模仿狐狸,左手往下拉长鼻子,右手用双指挤双颊向上,把脸上的肉贮藏在鼻子上面两旁两个小肉垂。

“好玩,嗯好玩。”可可总这样说。

他的确是会逗女孩子开心的。

George讲他小时的故事:“妈妈,别人都有小妹妹,为什么我没有?我也要一个。”结果来的全是弟弟。可可于是说她小时候倒希望有个哥哥,羡慕别人打了架会说:“我找我哥哥去。”

George能把走之旁想象成一艘船,反文则像一个狐狸头,于是画了一艘船,上有狐狸在驾船远航。这展示了他的幽默和想象力。实际上,书呆子宿舍四个人的英文名字就是他给起的,颇有纪念意义。

George有次也貌似对书呆子说了一次真话,说他是大四临毕业前谈的恋爱,那才是他的第一次。George还说书呆子有很高的审美力,这一点,书呆子很高兴地笑纳了。

研究生人人都有电炉子。George的电炉子不好用。有一天,他插上电源,电炉子没反应。他于是借来螺丝刀忙活了半天,费了很大工夫,到了晚上才忽然明白原来是他妈的停电了!那个大彻大悟啊!那个气愤与好玩啊!那个喜剧因素之浓啊!

他称电线为电衣,书呆子觉得这很形象,电也有衣,那衣服里面是害羞而情感炽热的电姑娘吗?

George的朋友群中,有强人疏志强,有玩摇滚画油画善跳交谊舞的青年教师王亚平,还有南方人阿龙。阿龙曾引用马克思的话说,事物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们脱离了实践。这句有无比概括力的名言把神秘主义、虚无主义、唯心主义一概否定到底了。书呆子感觉很深刻,记住了这句话,从而也记住了阿龙。

至于阿龙长得什么样,倒是没有印象了,大约长得有点像施瓦辛格吧,一个硬汉子的形象。

(Ⅴ)可可

宿舍门开了,一张小圆脸探进来,“哎,你还想听录音机吗?”分明是借口。

“只有见了你们,我才觉得像是见了亲人,才觉得活得有劲。烦死了,真没意思。”又要诉苦了,坐在书呆子对面。“你看他笑得多纯真。”说书呆子。“还是弟弟好。”拣书呆子的唐老鸭贴纸。翻纸盒找糖:“怎么还剩一块了,上次来还那么多呢——噢,还有一块——你们都吃了吧。”“这一块留着,我下次来吃。”撒娇是女人的天性。她有小孩般的可爱。

看见Wolf的高跟鞋样式的烟灰缸。“什么呀!丑死了!”用书挡在一边,不让自己看见。书呆子喜欢这种表达。Wolf的烟雾飘渺如云。“你抽烟,真没治。”说Wolf。“你们俩也抽烟吗?”问同一宿舍的铁匠和书呆子。“抽。”两个异口同声地说。“这么点小孩子还抽烟。唉!”她说书呆子,夸张地说书呆子小。其实她只比书呆子大四天。“男孩子抽烟就长大了。”Wolf聪明地说。

玩了一会,她起身,说:“我给你们煮鸡蛋去,别想太多,一人只有一个。”

她会来借书,借磁带,借录音机,送好吃的东西如鸡蛋和苹果,送信,课前来问,发闷时跑来玩。

“理发了你瘦了一圈。”“你的毛衣谁给织的?”“西装革履地到哪去?”——她这样问书呆子。她用目光寻找书呆子的目光。

她向书呆子问好,声音柔和得像春风,像春水。你甚至能看到她声音柔美的线条。

商量去灵隐寺玩。

“George和小韩这两个精神领袖都不在。”Wolf说。“韩到聊城去了。”“她正处于肯定阶级——肯定、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Wolf分析。George的对象在外地,韩的男友在外地,周末他们俩都走了。

可可准确地记着Wolf和George妻子的名字。“瞧你的狗窝。”指着Wolf床。“而且你这么黄。”

女孩子当面说男人黄,场面又一点儿不尴尬,那是一种奇异的亲近。

上牛教授课时她一直低头,说怕他的圆眼和逼视。牛教授的眼也的确是太圆太大了,很对得起他的姓氏。他的牛眼据说能一下子看穿看透地球那面的美国。

给书呆子送信,研究生的第一封信,要那邮票。书呆子立刻答应了。她有两大本集邮册。

红红的惹人怜爱的小指头,走路姿势挺好,身体直而不僵,亭亭玉立。但她也并不是美丽的或妩媚的。她嘴角的皱纹。她苍白的脸色。她脸上的斑点。她瘦弱的没有性感的身体。但她纯真,笑声很好听,字也秀气,在研究生间的人缘尤其好。

庙会上,女老乡阿华缠着书呆子,书呆子没法跟可可玩,她也似乎忘了书呆子,和George玩得很开心。George给她买了五个大红汽球,过马路时,她一个人牵着汽球,走在圆圆的夕阳下,夕阳映着她的一张圆脸,好一幅美丽的大特写,书呆子不由一阵感动。

汽球不小心被甘蔗刺破了,她欲哭的样子。George来圆场。她穿着黑上衣、红运动裤,书呆子说是“红与黑”。晚上她又和George一起练口语,放了抒情味很浓的萨克斯音乐作背景,再后来他们换了衣服去跳舞,留书呆子在宿舍里用功与发呆。

“今晚电影票,系里发的,你去吗?”她问书呆子。“我不去,我把票给老乡了。”“你不去,我也不去。”她把票甩给书呆子,和同伴一起到教室里去了。

书呆子心里一动。

冬天。

“真冷啊,她奶奶地。”她进门后一会,抖抖擞擞然而颇有豪杰气概地说,“把你的西服给我。”小小的她穿上书呆子大大的西服,有点飒爽英姿,也有点滑稽。

喝酒。书呆子偷喝她红酒,故意地。书呆子吐了,她给书呆子拖地。洗漱间,给书呆子捶背。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过来问:“没事吧?”又嗔道:“真丢人。”

“拿黑名单来,我给我同学介绍对象。”她有一天,这样说,“23岁就结婚——这么小,真是堕落。”一边数落:“黄某某,1米78,胡,给你介绍这个吧。”

“黄霉素?”Wolf假装不懂,“我还没生病。”

“‘女人’多不好听,怵人。”她说。当时George在念:“女人啊,女人,women are women,they swim form wave to wave.”后边的是教材中的一句话。

再一次喝酒后。

“他中专毕业,在中学教书。”提起她的他,她脸上红扑扑的,“你还小。有女朋友是负担,好好享受现在。”她说。

一块儿去外文系听课。“这老外的胡子多可爱啊,摘过来我玩玩。”书呆子说她是“胡子崇拜”。她说巴甫洛夫画像的大胡子“好玩”。问George:“你这八字胡,迷倒了多少女孩子?”她吃吃地笑,旁边一个外文系女生不耐烦地说:“别说了。”可可影响了人家学习。

事后George说书呆子应该回击那个不耐烦的女生,书呆子却觉得可可的话的确是太多了,而且是在人家的课堂上。

她做梦梦见父亲不要她了,要把她卖了。这是女孩子长大后都要做的梦吗?

女同学南南来看书呆子的第二天晚上,可可来“看看大家”:“老胡,听说一个摩登女郎来找你?”

很注意书呆子。书呆子轻轻一叫她,她就快速地回头,仿佛早就等着书呆子喊她一样。擦桌子时和书呆子哼一样的歌。

不着袜子,赤脚拖着拖鞋走进书呆子们宿舍,且拔出一只赤脚,附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红红的肉脚,几个小白芋头般的脚趾。

用手抓茶,不用人请。“你给我这么多,我怀疑这茶是不是有问题。”

Wolf晚上睡前洗的头,早上成大爆炸式了,可可称之为“哥特式”头型。

书呆子上她们宿舍去送花生,是从老家带来的。

我们宿舍冷,你们宿舍暖和,咱们换一换吧——她说——你来,住这儿。她指她同宿舍小田处,她的对面。

她仰躺在床的姿势也很眼熟,似书呆子的。

可可病了。书呆子有理由在她们宿舍里待了好长时间。

书呆子说希望有纯粹的爱,彻头彻尾的爱,花信子因此说书呆子幼稚,说成熟的爱都是复杂的。

可可的宿舍里有三个人。除了可可,还有花信子和小田。花信子爱铁匠,每晚到教室就是为了看他一眼。喝酒那晚和铁匠长谈,给他最大的苹果。花说她有三个恋人,提到了岸边,小雨……那么坦白。爱情是累的,她说。谈这些时她把脚露出鞋,手伸进衣服挠痒,毫无顾忌。落魄女人喜欢列举她的情人。

她和男友吵架:“我这么丑,干么找我?”说是通过贬低自己以贬低他。这是多么奇怪的逻辑。她的日记:小三来信了。没课,配眼镜的钱,云云,都是生活性的细小琐事。有一条挺有意思:11月11日,给P上爱情理论必修课,课后辅导。

小田说她曾主动追过一个男孩,那男孩居然说害怕。

看林子写给可可的信,信中称她“宝宝”、“贝贝”、“女宝宝”、“云女”、“小云孩”……那包括一些被粘贴起裂缝的信。可可说她男友给她带来负担。

“我腿疼。”花信子说。“我也腿疼。”可可说。“我腿也疼。”书呆子说。大家便笑。

用刀子叉石榴,没成。书呆子受了启发,就拿起刀子给她叉一个。她飞快地咬了去。

可可爱妈妈,其次是家里的猫,再次是爸爸。她走后家里的猫两天没吃饭,“爸爸,你也这样待过我吗?”

她大学照片并不漂亮。

可可的诗歌本,是男孩子给她写的,不是她男友。

花信子就立刻抢过话头来说她的一个恋人,也不是男友,给她的诗发表在《农民日报》上,说是《农民日报》的主编。

一谈她男友,花信子会马上截去说谁也比不上她的小赵了。花的口头语是“请客”,可可是她的摇钱树一般。花给男友的信,潦潦草草,以示她的统治权。给可可看,可可看也不看,一挥手:“通过。”

花信子跟人交了朋友之后,第一句便问“你这儿有蒜吗?”或“这张画给我吧。”或“这罐头给我吧。”或“请客。”

跟可可走在一起很累。她身上的香味。她的紧身衣。她拿过的小放音机有香味,是香粉、香扑,不是香水、香精。有种麻醉感,清醒而尖锐的香的麻醉感。

石板上的粉笔小孩画,“看你乱画的。”书呆子故意对可可说。

她喜欢“高傲的动物”,这个修饰语用得多好啊。她说这样的人纯洁明了,心地透明。书呆子就是这样的高级动物。

在宿舍里打小田的屁股,撒娇,真可爱。小田也是:仗着你师兄弟都在——

可可说书呆子的生活像个僧人。书呆子也的确像《红楼梦》中的妙玉一般,过着清洁的生活,内心却翻滚着欲望的波浪。在别人面前,书呆子妙语连珠,在可可面前,书呆子却说不出话来。在可可那儿,浑身冒汗,以书扇;在自己屋里,同样衣服,却大出冷汗。

可可有几件事让书呆子印象很深。初发工资,给家里老母寄去五十元。那是1991年的五十元,拿到现在约相当于上千元吧。她银行里存款有一百元整,书呆子偶然发现的。她性格好,是整个研究生中最受欢迎的人。她交际广,朋友多,曾找人学书法,并答应送“史政委”——史振委的昵称——苹果,等等。史非要可可把条幅挂在墙的靠床处。

几乎每个人都喜欢她。已近耄耋之龄的沈老师喜欢可可,有时会用车子带着她,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可可打了沈老师一下,“老小孩!”

她说曾喜欢一老头,教逻辑的。“你怎么会喜欢老头?”书呆子不解。“他很善良。”她是他的课代表,不过从来见了面不问他好。后来他被人撞了,被扔到了医院门口,他家里的人没有理他的。那是一个破碎的家。

可可吸引书呆子的,一是善良,二是聪敏,三是娇小可爱。她那双眼睛和笑容,那么好看动人,让书呆子着迷。

“我们宿舍的美男子。”史政委偶然提及一个人。“谁是美男子?我去看看。”可可马上感兴趣起来。

她就是这样简单感性的一个人。

书呆子一个人在宿舍里时,可可就不来找他;来则一会儿就走,或者坐,远远地。可可一个人在宿舍里时,也避免和书呆子谈话过多。

书呆子就忽地想起了她宿舍门后晾晒的粉红色镶边镂空小衣服来了。

可可刚睡起时,脸上红润惊人,那是纯粹的红润,白里透红,是内在的温暖反上来了、好梦中涌出来的,能持续达半个多小时,才转成浅淡红色。

知道高尔基有个情妇,“以前我不喜欢他,觉得他干瘪,现在倒喜欢他了。”她说。

给书呆子的苹果是最大最好的,大得把书呆子吓了一大跳,这苹果简直比她的小白手还大,一看见它就觉得自己已经饱了。

自学考试阅卷。

有的填波斯中古诗人为罗伯斯庇尔,有的填英国近代戏剧奠基人为梅杰,有的填日本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是冈村宁次……

“人是历史的人质。这是人的最高本质、价值。”从高高的卷宗后面抬起头来,郑老师说。别的队改卷进度快了,郑老师就写:“最高指示:风雨同舟。”别人偶尔改了别组一份,他就说:“不要贩卖国际主义。”

让书呆子去多拿几份圆珠笔芯。“小东西小孩拿。”书呆子对她说。她捶书呆子,那感觉真好。“对长辈要尊敬。”她对书呆子说。用脚捅书呆子,书呆子说:“驴不胜怒,蹄之。”她少报了几份阅数,书呆子想她是恐怕人家自卑。她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喊书呆子加入她那个组去批卷,声音真甜。书呆子给她画红胡子,刮她鼻子,她又去刮老云的。他们相对坐着,说笑着。

多么愉快的一次经历。

老云谓可可说:你头发像小胡。

一块儿学习。Case在这儿怎么讲?不就是kiss吗,书呆子做了一个姿势。讨厌,她说。

她解释“新娘”和“新郎”。说男人结婚是为了找一个新的娘,女人则是为了找一个新的儿郎。这解释倒挺新奇。

在上课。给她小纸条:“Last night, I had a dream:you were crying over a crumpled letter and I kissed you dry.You said you had a heartace,and I kissed your heart.”她回的也精彩:“So brave a boy:you are impolite in your imaginary world.As for my future,I have an only dream,so far and so near.”

“kiss”信后的可可,回避着书呆子。她换衣服勤了,常会出现在书呆子前面不远处。

谈和他的男友一起去蓬莱考试听力,他正数第一,她倒数第一,谈他的请客和自信心,兴致勃勃地谈,说他写一个汉宫秋故事,两万字。这居然给书呆子以小小打击,使他有了小小的失落感。她说读拜伦再读普希金的诗,没味。她也不喜欢夏多布里昂。而书呆子不喜欢拜伦,却喜欢普希金与夏多布里昂。

可可你个子太矮了,书呆子说。

这叫精练,你太浪费了,她回击。书呆子是瘦高个。

我这是体现了向上的精神,你不思进取,安于现状,书呆子又说。

书呆子把代捎的书直接送可可宿舍去了,她刚好也直接来书呆子宿舍找,“这个孩子还怪勤快地。”嘻嘻哈哈地走了。书呆子很喜欢她这样称他。

要书呆子拿照片给她看。用拳头擂书呆子、捶书呆子。书呆子很喜欢这样子。“你那两条大长腿!”她说。称书呆子老笨。“火这么大?”——见书呆子长了粉刺时。

可可住三楼,书呆子刚好住在她们楼下。可可有次在楼上跺脚,书呆子在楼下宿舍里刚好听得见。那时她正穿了“原子装”,很神气。

“她丈夫怪漂亮的,真气人。”她的这些话说出来,对书呆子而言真新鲜。“你们都不说话,我走了。”“看着你们低头学习,真难过。”可可断然书呆子会后悔的,因为书呆子只顾学习不会休息,不会玩。书呆子说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轻。她说书呆子的“‘轻’理论”是错误的。谈书呆子的冷脸、冷嘲热讽,埋怨说书呆子总把心灵的大门关上,不让别人了解。

一个晚上,可可过来。书呆子给她讲他大学时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记得这么清楚啊。”“我经常复习。”“对我,那只能是一种遗憾了。”

她闭门就走,这是书呆子的动作。冷淡的语调,“郑老师那儿?不去。”拒绝,这也是书呆子的风格。

教室门口撞了个满怀,她低着头,仿佛早就知道书呆子要在这时开门出来一般,她大衣在教室里,书呆子知道她一定在他趴着休息时,在后窗看他。她惹书呆子生气,又不愿书呆子生气。

“可可,有小英汉字典吗?”

“有。”

“拿来我用好吗?”

“你——命令啊。”她嗔怒。还是很快地送来了。

书呆子穿着绿背心,她也换了绿衣服。

“衣服我给你烫一下吧。”没人时,她悄悄在书呆子身后说,“后面皱了。”

“……好吧。”

回来看看,不太皱啊。

可可上课时还挺老实地。下课时侧头看同位,实是看后边的书呆子,姿势就像书呆子了,第一次回头来时,书呆子单手托腮,她一会儿也是这样了,第二次回头来,书呆子双手了,她也成双手了。“我现在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真想自杀。”George赶紧给她胃药和“音乐医生”磁带,她咯咯笑了。

她不愿听中国古典音乐。“太冷了。”她说。而这是书呆子最喜欢的。《平湖秋月》、《高山流水》、《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它们让书呆子在烦躁的时候能够心平气和。

可可突然的蒙头睡。她等那个青梅竹马的他的信,没有便坐立不安。

她的选择也非常痛苦。

在梦中喊他的名字,花信子如此说可可。

(Ⅵ)五季风景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也是学习的好时机。

“战争是一部绞肉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战争绞死。这场战争因而极大地影响了欧美人们的精神状态,极大地影响了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

郑老师在讲美学理论的第一课,先从“二战”讲起。

——讲到了美学对象,“郑老师给美学找了个女朋友。”阿银在下面同步题解。

郑老师长裤膝盖上打了两块补丁,Wolf试探着指出这影响了和谐之美。“这补丁是老婆补的。凡是老婆补的,都是美的。”郑老师眨眨眼说。

郑老师给大家分享了他做学问的方法,“我认为做学问的方法有三:

“‘打井式’,深却窄;‘挖池塘式’,浅却宽;‘大海式’,像百科全书一样的丰富。

“学者应该有金字塔式的知识结构。文史哲法艺、化学、物理、生物,左右逢源。塔尖最上方的才是你的专业。这也是‘约’和‘博’的关系。

“要治学,脑子里不要全是一堆人名、冒号、引号,谁谁说,谁谁说,就是没有自己说。翻案文章,也不要耸人听闻。‘名词爆炸’也不行。文章有‘深入深出’的,有‘浅入深出’的,有‘浅入浅出’的,而最好的当然应该是‘深入浅出’。”

郑老师特别欣赏“卡片派”,就是读书善记卡片的研究方法。他说,“要乱七八糟地读,颠三倒四地想,没完没了地写。”只有这样,才能通向自由高妙的思想境界。

George和可可在忙着传纸条,George约好请可可她们看一部什么电影。

郑老师讲到浪漫主义。

“比如浪漫主义,光看不行,还要听,像舒伯特的音乐。

“浪漫主义大有研究头,比如浪漫主义中的吉卜赛人形象问题,浪漫主义中的少数民族形象问题,浪漫主义的场所特点问题——在教堂、城堡,比如巴黎圣母院,还是其它地方?”

讲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也得联系拉美大地这块生产神奇的大地,比如委内瑞拉的壕沟、巨型的神像,甚至百慕大、外星人……允许先胡乱联系,落到纸上再精密联系。”

老师们在知识的海洋里激情导航,研究生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游泳。

——好吧,你猜对了,也有一些人的确是在裸泳。

春天的校园更似花园。

那紫的、白的丁香最让人望而生怜,让人顿觉生之美好,让人长久地徘徊欣赏之。而杨絮自身居然也是有体香的,这一点非得身临其境才会有深切感受。春天的校园里,可以说处处散发着一种或浓或淡、有浅有深的花香。花丛中的图书馆里自然也是这样的,香味弥漫,刚开始会以为是女孩子的香水,仔细体察才知是馆外的纷纭花香。

花的种类也很多,比如五排房楼前楼后,有的就是一队白果树。每天早上和晚上,总会有不知名的鸟儿在白果树上各欢叫一次,很有规律,蛮有意思。这是她们的上课与下课?

校园花丛间的小路,花匠们也是按美的原理设计的,曲径通幽,柳暗花明。校园里好多故事是在花间发生的。在花间发生的故事也多是美好的故事。

春天的大操场上,经常会有个练篮球的老头,投篮一投一个准,让好多妙龄女孩子竞折腰。会有个练短跑的十四、五岁的女孩,风驰电掣,仿佛风神。还会有个骑着单车来,混在男孩子里打篮球的女孩,也只有十四、五岁,着小绿衣服、小黄衣服什么的,有着微黑的腿。当然还有走在一边,替她幻想、边听BBC的书呆子。

“……许多人在打架,……用脚踩,……又有许多人围着看,校长也不管,反而鼓掌……”阿银夸张地比划着。

——别着急,那其实是梅花桩比赛。

那个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温柔的女研生阿佳,口口念念有词,在念法语。自行车搬不上楼,歇一会儿,闻声回头,看到了书呆子,“需要我帮你吗?”书呆子问。“不用,谢谢了。”她着牛仔装,白鞋。

春天是什么模样,春天就是她的模样啊。

这位中文系最漂亮的女研究生,丹凤眼,眼神中有异彩,小巧的鼻子,匀称的脸。夕阳西下,一个男孩子在她身旁轻声诉说。

她轻轻地叹息着。

他们站在齐腰的冬青树丛前,低头,轻抚着小冬青叶嫩芽。

另一边,操场上几个女运动员在训练,她们不漂亮、但壮健。

还有那个活活泼泼的艺术系女孩子,一时分不开小红锅盖,书呆子帮忙揭开盖子的。在春天来了的时候,她的青春气派,像一种捂也捂不住的气体,咕嘟咕嘟毫无保留地冒了出来,那种盎然的生机让人如沐春风里。漂亮的她喜欢着素洁干净的大方衣装,脑后的长刷子左刷右刷,轻巧地就把小伙子的眼神刷上去了。

青春是飞扬的,青春也是沉静的。而青春即使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你似乎也能感觉到她无比强劲生根发芽的劲道。

周扒皮说他小时光吃肉,不吃青菜。后来他姐姐让他吃青菜,“姐,你看我是不是变绿了?”他吃了几顿青菜,这样问他姐。

顽劣如扒皮者,也有春天。

“爸爸,马克思是块巧克力吗?”

研究生会丛主席的女儿问。

——这可是真正的早春之声了。

夏日晚饭后,这一群研究生坐在马路边,对过路的姑娘们进行现场“审美”。“这是精神占有。”李建盛说。路人匆匆,只为生存,人来人往,多为食亡,这群人却在悠闲地审美。

他们顺路还买着“野大鸡”。那时节,他们从小摊上买来散装大鸡烟,二元钱能买好一大包。他们还买散装的方便面,以省下钱来买一些书籍。书呆子的胃就是那个时候吃坏的。

记得有个“好来屋”发廊,门内门外有些穿得比较俭省的女人。她们不停地呼拉着已经很短的裙子,仿佛极不耐热。又有几个着高跟鞋的女子“得得得”地从研究生们眼前走过。“女孩的高跟鞋,证明她们脱离现实的程度是比较高的。”Wolf评价说。

研究生买鞋,对鞋的评判标准也跟别人不一样:“这个形式不好,但内容还行。”买肥皂而不买洗衣粉,“洗衣粉太笼统、抽象,不如肥皂看起来更具体、透彻。”“打回车打回车。”——这便是往回走了,他们新近上了计算机课,把有些术语直接用在了生活中。

公交车站很多人在等车,有一个三、四岁小孩子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一个母亲和儿子玩拍手游戏,儿子总是输,总嚷,母亲则含笑不理。

“别挤了,再挤成照片了。”上公共汽车时,周扒皮大喊。

1路公共汽车上的扒手,以报纸为道具,假装看报纸,手伸出去偷东西。

“我看你是不想吃馒头,想吃枪子了。”

识破小偷把戏的老汉义愤填膺地说。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一个四、五岁小孩唱。另一个小孩唱:“让我一次爱个够。”“是否已到了分手的时候。”这是流行音乐风行的时候,所及之处,小屁孩也概莫能外。

那是1992年9月的济南。这座学校的校外小摊上,有人卖戈尔巴乔夫布娃娃,娃娃额头上的那块红斑特别清楚。从大街上走过疯子似的一个人,高举毛主席像,周扒皮说他一定受过刺激。有人卖“红嘴唇”(上写英文kiss),单纯的一个大红嘴唇,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给人的感觉挺特别的。

马路这边绿地中,有笨重地反映现实的雕塑。雕塑周围堆了些垃圾,苍蝇仿佛在那儿开奥运会,蚊子也不甘寂寞地作了拉拉队。

“夏夜是可怕的。”左拉写道,因为时常有撩裙子的女人走过,而劳伦斯也有同感。左拉则备受欲望煎熬:“他宁愿死在一个妓女的怀里。”但这当然是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作家所写的西方的故事,而在我们这个蒸蒸日上的有无限优越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夏夜必定是温馨、可爱的,研究生们必须是在灯下安静地读书、思考、写作……

不过,那时候也正是《废都》《英儿》流行的时候。

中秋之夜,研究生会举办了新颖别致的晚会。

喜剧之王阿银即兴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小女孩想吃羊肉串,反问老爸:“吃羊肉串的女孩子不是好女孩子吗?”没办法,辨不过她,只好买。据考证,这个神奇的小女孩子就是丛主席的千金。

阿银又讲了个笑话,其中有问答:“你怎么了?”“我变态!我长错了!我对不起观众!”引得大家哄笑一片。

Wolf与本科生阿慧配乐朗诵了中外几部电影中的著名对白,声情并茂,动人心弦。那经典的影片、深情的演绎,与中秋这轮典雅深情的圆月是何其相配相谐。

阿银报幕时又故意报错:“下一个节目,独子笛奏。”其实是李建盛的笛子独奏《催马扬鞭运粮忙》,大家忙着鼓掌。

阿银和George还合作了一个不错的双簧,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人说,后面人做动作,抽烟、喷烟圈、擦眼镜、哈气、掏笔记本、看照片、飞吻、吃糖……会场里笑声不断。

George还有个绕口令:快说“方便面”、“面板”。那舌头跟电着了一般,快速翻飞的上下嘴唇也跟烫着了一般,总之是非比寻常不一般。

诗人周扒皮朗诵了他新创作的诗作《桑葚》。他留长头发了,加上原来的一脸络腮胡,更具有了诗人的风范。他那大头一扬,激昂陶醉的样子,带领大家进入了似远又近的美好诗境之中。

老云是这级研究生中年龄最大的,他慢悠悠地唱了一首《天仙配》,那速度慢得啊,感觉刚好能配得上晃悠悠拉着小夫妻的驽驴钝马。他来自陕西,又唱了首《信天游》,把西北那苍凉与空旷唱了出来,在这秋夜之时,书呆子居然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来自艺术系的歌手胡美丽领跳了“我是一只白兰鸽”舞蹈及采茶舞。她便是书呆子命之为“小红锅盖”的那个。艺术系还奉献了对联穿插、京剧清唱等节目。

最后一个节目,是来自十三个省、市、自治区的研究生代表们各自用家乡话问候大家,祝愿祖国繁荣昌盛之类。南腔北调,用声音拼成了小半个中国的版图。

可可刻意打扮,坐书呆子旁边。Wolf场下大喝特喝。花信子瞅着酒瓶子仔细收好,准备卖点小钱。

书呆子意犹未尽,还私下设计、臆想了另一个版本的晚会节目,节目单上有:

1、“三言二拍”,说了三句话,拍了对方两下肩膀。

2、提问环节:古代人近视了咋办?恶作剧是悲剧还是喜剧?嫉妒教是一种什么样的教?

3、猜成语,比如用“伴奏”打两个成语(闻鸡起舞、夫唱妇随)。

4、小品,其中给酒厂建议设“老春酒”或“纪叟老春酒”,用李白的诗大做广告。

当然,这些太文绉了些,其实拿不上台面的,只供书呆子在大脑的舞台上表演,自娱乐自乐。

四天四夜一场大雪,一下子把秋天拉进了深冬。

书呆子刚说要是这个天能照个相多好啊,本科生小宁她们来了,拿着相机和胶卷。她们也住在五排房,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几个宿舍的本科生也住五排房,大约是本科生楼刚好住满而研究生楼尚有剩余吧。

小宁照相时会把手托放在腮前,作多情状。一棵树,已然琼树银枝,“这是女孩子的景,走,咱找点开阔的。”书呆子说。在大路上,“好,就这儿吧,可以用惠特曼的诗为题:大路。”

打雪仗。George一提议,小宁就迫不及待地扔雪球给书呆子,第一个和第二个都是给他的。书呆子则是平等对待,一个人平均一个地扔过去。

Wolf说,这才叫“冷战”。

书呆子踢雪球,小宁也这样。小宁滑雪,而她穿着半高跟鞋。她有点急于表现自己,且对自己的美有很强的自我感觉,走着路动起情来,总是猛地转身回头看书呆子的眼睛。小宁唱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她爱和书呆子站在一起,在旁边走着走着,就溜过来了,“真想今天下午不去考试了。”

堆了一个雪孩子,George只露了个头,半身隐在雪孩后,大家说这是“人面雪身像”啊。

小宁在家里是老小,哥哥大她四五岁。

传说有一次,大家在餐厅里挤饭,挤啊挤,挤得一个女孩子出不来。吸取教训,下次书呆子厚着脸皮也挤,一个女孩子此时就用手轻轻捶书呆子,“唉唉”,一看,是小宁。“是你啊。”她也笑着出了餐厅。

她总把书包放在书呆子床上,总爱坐在书呆子床边。她会下棋。她的笑声永远不过分,总是玲玲的。

她们几个请大家看过电影。

正月十五,她们又邀请大家一起去看花灯。男女两个宿舍的人骑上了自行车。

——你重不重啊?

——我轻如鸿毛。

——你自行车技术怎么样?

——反正奥运会上拿不了金牌。

大家一路这样打趣着。Wolf在车后自言自语,书呆子谓之“尾声”。书呆子在前边说,那自然是“前言”了。

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是这个城市一年中最热闹而最有诗意的日子,那是人的山,那是灯的海,那是色彩的渊薮。

小宁穿着T恤衫,在那么冷的天。她的钥匙链是“亥猪·吉祥如意”。

——我小时最怕人问我属什么了,猪那么脏。

现在不怕了,因为成熟了。

是学生就会有第五个季节:考试季。

复习考试也是收获灵感之时。这时候许多知识积压在一起,相互碰撞,灵感火花因而来得也比较璀璨集中。

复习间较闷,而文学据说恰是“苦闷的象征”。

书呆子复习考试,那叫做地毯式轰炸,鲸吞、蚕食,步步为营,缩小包围圈,三光政策,消灭死角……

复习期间最大的毛病是没有创造性地重复,单调而没味。如果每个季节配上一种节令之花,考试季配什么花?

文学之花!

“去球吧!”George一推课本说。

“革命尚未成功,诸君不须去球。”书呆子回。

临考前看书,那是“让我再看你一眼。”

政治考试大家只有一本指南,抢手得很,很多人只是听说,几乎连摸一摸的机会都没有,那可真是江湖传奇,是活脱脱的“孤本传奇”,不亚于当年《九阴真经》的级别。

考试期间、学期之末,又自然地刮起了下围棋风、打扑克风:

“上班了,上班了。”晚饭过后,George在走廊里这样喊。

于是扑克开打。

打扑克也会创造新鲜语言,那给人以即时然而快捷的成就感——

“我这是打长拳。”

“灌了个满壶。”

“对你实行三光政策。”

“稳打稳扎。”

“斩尽杀绝。”

“你还能成精不成?”

“谁说没壳了——有脑壳。”

“谁说没系了——有中文系。”

“我炸虎了。”

“带一个家属(挂钱)。”

“我没有花脸(即十以上的扑克牌,因带人头。)”

这其中展示出的勾鸡术语,还有没展示出的一如“开点”、“捎牌”、“革命”、“挂虎走”、“报牌”、“上供”、“上点供”、“留风”、“争头壳”……是不是也是一种有意思的次生文化现象?

而研究生人员来自五湖四海,陕西人、河北人、河南人、广东人……他们的热情参与与传播,无形中也丰富和发展了源自山东的勾鸡理论。

这该是山东对中国文化的又一贡献。

有一次,打扑克的一群人恰好被郑老师撞上。他批评说:你们研究生太浮了。这是他在研究生们面前说过的唯一一句批评的话。

期末之时,书呆子去同样居住于逼仄的五排房的郑老师家,借一些资料。五排房一号楼住研究生,二到五号住青年教师。所以有人说,五排房是这所高校的未来。

郑老师的女儿欣欣见到书呆子后,满脸娇羞,她本蹲在一旁和哥哥同看一本画册,书呆子去了后,她顷刻避了出去。需取信封,书呆子进屋,斜中看她一眼,她抬头羞涩地一笑。她很成熟的样子,虽然只在大一,脸上盛放着青春的光芒。

她轻轻地给师生两人带上门。

聊起了音乐,郑老师随即打开琴盖,弹起钢琴来,而一旦他弹起琴来,两眼就突然放射出一种灿烂的光芒。那种光芒突然间触动了书呆子,书呆子从而知道这是一个靠音乐过精神生活的人。

书呆子不小心提起说,把可可给气了回去。

郑老师闻此,脸色一下子温柔了,低下头看一篇稿子,“怎么,是情感方面的原因吗?”

有一次,可可也一起来见郑老师。

郑老师说:“谁刚才在张老师家吃苹果,却不吃我家的梨?”

大学里的老师也是这样的可爱。

书呆子要告辞时,欣欣恰巧就推门进来,和他打了个照面。她的纯洁、温柔,全写在脸上。

郑老师那时有两部新作要问世,一部是《现代文学作家的早期生活》,但那独眼书商非得让郑老师改书名,加上一个“私”字,一个大红的“私”,改为《现代文学作家的早期私生活》。

另一部作品《光荣与闪电》,独眼让改名为《妓女传奇》。

独眼说了,不改书名,不给出版。

也就是在这期末时候,郑老师皱起了眉头。

(Ⅶ)访学记

1993年的夏初,书呆子胡汉三和可可、老云有了一次机会,一起去访学。

所谓访学,就是为了更好地撰写研究生毕业论文,需要访问名师,需要查找资料,因而需要外出求学。那个年代没有网络,名师不在网上,要到他所在的大学去拜访,那个年代要查资料,也需要复印的资料,有的时候也需要跑到对方的图书馆去查找复印。所以,访学工作是必要的,也是学校支持的。学校专门辟出了一部分钱,用于高年级研究生访学之用。

而对于学生而言,访学如同一次官方许可的放风,就是一次珍贵的远游。

那时还没有高铁,在济南走的是老火车站。

老火车站广场上宛若上演露天电影——形如繁体字的女人的头发;列车广播员的播音如医生的证明一样模糊;大屏幕上卷帘般的广告;真大真好的风;乞丐向他们要钱,老云说:“我们还缺钱呢!”;亲吻着的青年伴侣互相抚摸发然后贴胸拥吻,可可定定地看着;从泰山上下来的人群穿着“我们登上了泰山”的文化衫,是一个旅行团,前面有打小旗的。

这些场景使书呆子有一种想临摹的油画家般的欲望。

送行淡淡,走路无语。三人在车站广场上打起了扑克。可可偷看书呆子牌,书呆子故意让她偷看。他手中有两司令却并不应老云的叫牌。可可的小红热胳膊诠释了这个季节,钥匙坠叮当作响,那是一个四头的骷髅像,四个头相背而倚,面向东西南北。

书呆子开玩笑说自己是“一仆两主”。老云三十八九的人,是党小组成员、研究生会成员,可可也是宣传部长,书呆子自然是一个白丁、一个仆人了。

在车上,正是晚间。可可趴在桌上睡着了,睡态似小孩般恬静,还有舒服撒娇的哼哼声,小脚随便塞,眼朦朦胧胧,发略乱,小唇紧闭,因口渴。

书呆子从前从没这么近地看一个女孩子的睡。他轻轻拂其发,理整齐,把一颗梨置于她的鼻子前。她闻到了梨的香味,笑了,没睁开眼便吃。

出发之前,可可光哭。书呆子傻傻地问她为何不向他诉说,她说书呆子小,不懂事,说长弓是过来人,他懂。有一个晚上,书呆子去看她,她给书呆子一个最大的梨,还说不分离。他们吃梨时,她自然地说:“这使我的体重高了半句。”这句话那么富有灵性,书呆子一下了爱上了那句话。

先到了天津。天津火车站候车厅的顶画是西洋风格的,明丽大方。书呆子沉思窗外时,可可也是。书呆子看身旁婴儿吸吮母亲乳房,她也是。

“你这么点个小孩,也会研究托尔斯泰这个老气横秋的人?”她故意把书呆子贬小了,问。“托尔斯泰重视人。”书呆子说,“托尔斯泰的艺术观讲,要成功地刻画一个人物,必须做到轮廓鲜明。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写出人物的黑暗面。”书呆子说人有罪而伟大才深刻,无罪而俗才浅薄,因而从这一点上来说,罪恶不全是坏的。可可对此很以为然。

在北京。有天晚上他们到刘传祥、窦群处喝酒。这是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宿舍,他们从五排房前来进修兼攻关一个项目。异地相逢,老同学们分外亲切。书呆子把炒豆腐说成是“胡搅蛮缠”,把凉粉比喻成很“缠绵”,而白糖拌草莓是“白雪茫茫”、“春意满园”。可可是唯一的女性,待遇高,书呆子于是说愿意做女孩子。喝酒时“敬老爱幼”,可可这样说,“长辈”、“晚辈”地乱叫,故意把书呆子贬一边去了。她情绪高涨,这几天把她给闷坏了。

晚上,书呆子的老同学永华来北大他们住的地方,一起打扑克。可可很快活,胸部一起一伏的。

“调主!”

“没主!六神无主。”

“调(主)!”

“是E大调还是A小调?”

“可可,我不愿意你结婚。”书呆子半开玩笑地说。

永华走后,可可大谈她的恋人林子,很动情。

可可在有意接近老云。和他说笑打闹,不理书呆子。她在老云面前则兴高采烈,完全不是出发前的态度。她的意见总与书呆子相反,与老云相同。老云午睡时间在她那儿呆了一小时。她感兴趣老云的哼歌。老云朝她后背拍了一大下子,她也不生气。打饭替老云拿着、等着他,在老云面前有说不完的话,和老云一起逛圆明园也不叫书呆子一声,见了书呆子扭头就走。

把书呆子伤害,可可总是很兴奋。

再去杭州。在等车时,一妇女抱小男孩子撒尿,小生殖器很鲜亮,两个女孩子在看,可可也看,表情很怪。

下午五点四十分的北京站,候车室脏不可言,苍蝇应运而生。

经丰台、廊坊、德州、济南、泰安、徐州、宿州、蚌埠、滁州、南京、镇江、无锡、苏州、上海、嘉兴、海宁,一日一夜共1659公里,119次北京至杭州的列车晚上8点半到了目的地杭州。

最巧的是火车上和同样是外出访学的张风雷相遇相识,书呆子一路上与他谈中国哲学、方立天、汤一介之父与其妻乐黛云等。书呆子不理可可,扭头不朝向她,她问什么问题,书呆子也爱理不理的。她便突然开始运起劲来,使劲地和老云来些老掉牙的游戏。

车窗外始见颇有南方风格的两层农家小楼。11点45分见到了南京长江大桥。水乡风景随之迤逦而来。稻米和矮麦仿佛原来就是长在他们记忆中的。上车旅客的口音当然也是不同的。而徐州段之挤,让他们终生难忘。

“要是这个水壶(书呆子正抱着)是你就好了。”书呆子对可可说。

“老云你听听。恶心。”

“老云害羞。”书呆子开玩笑。

她说今天(六·一)是书呆子的节日,祝书呆子快乐。

他们住在江干区体委招待所008房和114房,条件那个差啊!黑白电视机嗤嗤啦啦地只出白花花和畸形的人形,桌子摇摇晃晃,被子潮湿,褥子黑乎乎的。还有曲里拐弯的道路,厕所里下漏的水。厕所和厨房连个窗棂子也没有,门吱扭扭地响。

可可倒觉颇新奇,像个探宝入险的孩子。看电视时,看到强奸案便扭头就走。书呆子给可可一把刀子,晚上防身用的,她居然一笑,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那房门关得再紧也关不严实的,总留一大缝。

奇怪的可可。她和老云有话说,和书呆子则多沉默。不过书呆子本身就是沉默的,对可可的许多话也没有耐心听。她对书呆子也有敬而不与交流之意。老云则像老妈子一样,能细心地听,而且能说出安解的话。而书呆子则多沉思,这种脾性无形中会压迫到对方。之前的老同学王Q也说过同书呆子在一起多沉默,也说会闷,他的母亲也说过这类的话。看来书呆子这人在搞学问时,是没法好好地恋爱了,他自己这样想。

可可脖子发红,小嚷,书呆子便假模假样地念咒,让她的痛到书呆子这儿来。又嚷,书呆子轻轻掀开她衣领看,见红红的一道,是南太阳抚摸的红晕。

那天,可可换了衣服,之前书呆子刚换的。她是小白绸衣和散花长裙。她喜欢黑色主调的,配些暖色的花。她说黑色庄重。

傍晚散步、照相、坐谈。书呆子又忍不住了,开可可的玩笑,让她休了林子。她打啊嚏时,书呆子说是林子想休她。她一直在轻轻哼着歌。有蚊子,书呆子便念咒曰:“公蚊子母蚊子大蚊子小蚊子别来咬我,旁边有个叫可可的,细皮嫩肉,味道好极了。”“揍你。”她小嘴一努。书呆子不知她会怎么“揍”他,但见她用脚假“踢”的动作,却觉得可爱之极。“恶心。”她嘴上说,脸上笑着。

老云抖起可可的裙子看料子,后戳可可的背。他们不会有比这更亲昵的行为的。若有则不会这么自然。怪的是,为什么书呆子这样做时,可可会远书呆子呢?

一到新地方,书呆子便灵感大发,比如他睡觉时突有奇想,想发明以下物什:

一吸便有音乐的酸奶瓶;

陆地上撑起可作野营帐篷或伞,水中可作船的折叠布;

会叹气的鞋

书呆子沉思不语。“想什么?”可可问。“想怎么给你的双脚安上两个轮胎。”书呆子回。

在上海。书呆子想与可可在巨大的冬冬鸡雕像前留影,可可不肯,过马路时又不让他拉着手,书呆子于是生闷气。在去复旦的公交车上,他又被人偷走了二十元钱。于是他越想越晦气,差点落泪,便使劲安慰自己。可能是脸色欠佳吧,可可察觉到了,靠近他,不断询问他,走的时候也近着他,书呆子此时却又爱理不理,又赌气般地远离她。而如此这般下来,他心里却是更加生气,更想落泪了。

逛南京路时,可可见商店就钻。书呆子无法忍受,想明天不和他们一起玩了,鄙夷他们只知道服装之样式和楼的高度。回来路上,可可和老云说说笑笑,书呆子几乎一言不发,心里下定决心不理他们,明日独闯上海滩。

晚上书呆子本想独处,却又打起了扑克。同舍又有人来,是两个大学生出身的。书呆子与可可彼此更无话。打扑克时,老云偶一回头,书呆子看可可脸可爱,就用扑克扇了一阵风刮过去。她很惊喜,仿佛期待已久。又想她在路上,当他闷着时,她悄声让他过去,仔细问他怎么啦,一边察看他脸色,那神情与感觉真好。不过又想到她给林子买水洗衣,书呆子情绪又一下子低落了。

可可买小汗衫(内衣):“别买这个,我看不到。”书呆子说,可可一笑置之。她最后买了件绿衣,69元柔姿。“我根本不喜欢绿色。”她最后说。但书呆子喜欢,绿色象征着青春、生命。书呆子以前跟她说过这个观点,她肯定是受了书呆子的影响。

可可说话带着颤音:“天涯海角大酒家……”说“家”字便颤巍巍得很好听。回忆说林子有时发点小脾气,又说小脾气挺好。书呆子和老云齐说可可卖相佳,没钱时要卖她。

可可吃态很好,比较典雅。脸部曲线好:眼睛是笑模样,嘴角也是两边向上的笑模样,像个小弥勒佛。“有病。”可可常嗔书呆子,眼睛里却闪着笑的涟漪。

书呆子建议可可穿绿衣往荷叶中一蹲,成为“莲子”。

“莲子在上边啊?”

“‘子’指人的。”

她于是就不语,心认了。

到了延安东路,书呆子哼:“走在忠孝东路……”可可说这是《让生命去等候》歌,并说好听。“等候下一次漂流……”她也哼。老云突然想起了长弓,说自从可可经常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以后,长弓也会唱而且经常唱了。可可无力地分辨着,书呆子用话岔开,不过心中一阵不快。

“忘带大白兔糖了。”她说。“你就是一个大白兔。”书呆子说,他用两手竖起作耳朵,又说可可像小熊猫,得关在动物园里,又说过马路要拴个小绳牵着她。

南浦大桥的两端似羚羊角一样,在书呆子眼里很别致。上海男的英俊,女的大都涂脂抹粉。上海人更在意装饰,街头女性那些崇山峻岭、崇岭叠嶂形衣裙就是明证。上海街头广告多指向女性之美:“去掉繁复就是美。”“美在妇女。”书呆子能感觉到上海人语速尤其快,精明利落的样子。

在复旦,老云访学,书呆子陪可可。起初她坐了个高地,书呆子坐一旁。她不朝向书呆子,在车上也是这样的。书呆子很觉无趣,自己落落不快地走远到另一低地,自选个自由方位。她却又快快乐乐溜下来,溜到书呆子旁边坐下,说着话。见树上鸟飞来,书呆子吹口哨,向着小鸟,她好奇地问书呆子口哨是怎么吹的,书呆子就把嘴往她嘴处凑,一努,“这么吹。”她毫无疑问地躲开,“恶心。”她说,于是说书呆子像恶少。

下午逛12百货,老云继续在复旦访学。“陪着太太逛商店。”书呆子说,可可怒。书呆子立刻改口说:“陪着别人的太太逛商店。”到内衣处,“你怎么不买?”逗她。她真的怒了,一股气向前走。因表链子断了,放家里,书呆子问她几点了。她只说时间,书呆子要看具体时间,她也不给看。

“天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天要下雨,可可要嫁人,由她去吧。”书呆子说。可可于是便笑,说书呆子豁达。“最好不要出嫁。”书呆子趁势说。“那可是必修课。”她说。

书呆子谈他喜欢的两类女孩子:孩子气型和母亲型,谈路边走过的女人。“林子陪你逛马路时,看不看别的女人?”“不看。”“他只看你自己?”“他只看他自己。”书呆子又问了一句什么话。“我们没逛过马路。”她这句回话颇冷静。书呆子没再问,知道她并不幸福。

她哼着歌曲,如《苦砂》。

上海访友后,书呆子们三人照例又打起了扑克。那晚可可打得比较好。她第一次赢了时,书呆子夸赞说:“可可外表平静,其实内心扑腾扑腾高兴,狂喜。外表是南浦大桥,内心是黄浦江。”第二把输了,书呆子说:“上一把牌是浦东,这一把牌是浦西。”老云:“小胡你红桃多不多?”书呆子说:“原来我这儿的确是红桃中心,后来可可那儿办了个培训班,都收过去了。”大家笑。拿了一把差牌,书呆子装作细合计的样子:“这二十要得。这二十嘛,非失不可,就跟可可要出嫁一般。”三人又笑。书呆子又故意“扇”了可可一耳光,忘了什么原因了。而她又“狠狠地”用背包打了书呆子一下,书呆子说“很好受。”书呆子还讲了一个梦,讲一位少女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蛤蟆,肚子一下子气鼓鼓地,又一下子消了。可可便又笑。

老云是一棵大树,书呆子和可可像是一对小玩伴,绕着树、躲着,在玩耍。

走时结账,那座学校地下室宾馆里的老大娘唠叨着“本校学生和外边女人”云云,颇不满那些不良学生。老云于是说这个宾馆里,同居、包房者颇多。书呆子就想起初来宾馆时,那年轻一点的女老板登记时问:“包房吗?”声调颇细软包容,仿佛内涵丰富。

去苏州。弹丸之地也,他们一路上已见识过北京上海,于此颇有俯视之雄。地图上所见,苏州几乎全是文科学校。晚八点半时,苏州已不通公交车了,可见其商业欠发达。在建筑样式上,颇似青岛,样样别致、不高大,如小家碧玉般。

到了苏州,离家乡就不远了,书呆子心情开始平静。

一起游苏州拙政园、狮子林、太平天国忠王府、苏州博物馆、外城河、北寺塔、“一百”、人民商场、观前街上的诸商店、玄妙观等。

书呆子不甚喜欢游园林:除了一些精致的房屋外还有什么呢?他找不到令人振奋的东西。老云却喜欢。书呆子认为园林多是文人所造,和中国古典文章风格一样:细密而曲折,有小家子气,无大家豪迈旷达之风,无坚硬刚烈如凯旋门般建筑,他得出结论:青年人不宜逛园林,那会生发出老年人的心态。

“职业瘦子。”洗刷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书呆子禁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书呆子对可可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来。一天内,书呆子没大跟她讲话,离家乡一步步近了啊。她有她的精神支柱,书呆子也有自己的内在世界。买裙子时,可可选了一件冷色的、偏灰,书呆子说有165岁,看上去。于是没买。但后来她还是转回去买了。买虎皮裙后,书呆子也不喜欢,她和老云回来时,拿来让书呆子品评,书呆子在看裙时,瞥见可可的眼神很紧张,甚至有一点恐怖的样子:唯恐书呆子说不好听的话。书呆子终于赞扬了那件他实际上并不欣赏的裙子。他内心里嘀咕:色彩斑斓,意味着心之秋还是自我之多瓣?是丰富还是杂乱?

晚上打扑克。打着打着又挨近了,拿着可可买的裙子打趣说要先借穿几天。可可的腿那么白,书呆子有种想拥抱她的感觉。但最后只剩书呆子与可可两个人时,他却陡觉隔膜。

当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为何总又是那般生分?

当越近时,为何又是越远之时?

书呆子不明白。

到了南京。在书呆子眼里,北京有王气,上海有杀气,苏杭超然有仙气,而金陵则有鬼气森森焉。

书呆子生气了,因为可可的一点不自力。一时与她背道而走,不过一会儿又合好了。

书呆子中午只穿一内裤,以被遮,可可与老云却在他床边大谈而特谈。可可似乎很喜欢看书呆子裸着大半个身子。她的头发向后抚,似书呆子。在南师大,书呆子感慨地说:“恋爱的人还真不少啊。”“要不没事闲着干什么。”可可答。说完这,她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了,让人感到可怜,又觉得不值得可怜。

书呆子看电视译制片《回归》,一个贞洁的女人自由放纵自己丰满的胴体,在水里,在树上,经血不小心洒流在树上……电视里有奥运足球及其他体育节目,当比赛结束,国歌响起时,书呆子无端落泪了。

书呆子能感觉到,可可同他一起时,很压抑、很郁闷,不高兴,“像在怀念一个人。”

可可小心地迎合他。

可可跟书呆子在一起,中间总像隔着什么。她最内心的地方,不向他透露,她一个人在蕴育着、思考着。

而当书呆子说喜欢她时,她两眼放贼光。

终于回到济南。书呆子和亮亮、George一起喝酒庆贺,可可来,上穿沪上所买之绿纷纷衣,书呆子喜欢的,下着沪上所买之虎皮裙,书呆子不喜欢的。可可约着同去见郑老师汇报访学事宜。

可可说她跟书呆子受了二十一天“水深火热的生活”,天天被书呆子指责,说书呆子这二十一天总是“冷嘲热讽”,小小的酒会因亮亮在而话题丰富、活泼。

George、亮亮都说书呆子是前期的浮士德,应该有个魔鬼来引诱他一下。

《六韬三略》中的《文伐》一篇中,有“一人两心,其中必衰”,书呆子印象深刻,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孩子般地玩耍下去了。

Kiss the future,and kick the past,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朝着光亮,努力向前方走,尽管拖着黑暗长长的影子。”

(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书呆子身体瘦弱,于是给自己起了个胆大妄为豪气干云的名字:胡汉三。

书呆子被郑老师称为少夫子,因为他读书多,因为他爱读书。

书呆子书房上书:“施工重地,闲人勿进”。他书架子上摆着尼采、叔本华、北岛、舒婷、顾城、柏扬、李敖、三毛、席慕蓉、罗兰、汪国真。这都是那个时代大家爱读的作家的名字。

在没有人限定的情况下,他自发设定了一个巨大的复古或蓦然回首读书计划,欲遍览经史子集,通读中国古代文化著作。

Wolf对亮亮说书呆子心中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使别人因而有小人情结。

但有谁知道,其实书呆子自己也常常迷失方向,只不过他时时会自我拯救而已。

应该怎样活着?这问题很久以来甚至直到现在还缠绕着他。什么叫人、什么叫精神、什么叫人道主义、什么叫美学……这些观念都认识透了吗?他认识不了这些,就无法生活。他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与会生活的George绝然相反,书呆子是一个不会生活的人,是一个反对享乐的人,实际上,他过着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

他缝褂子时把它横放在膝盖上,缝完后却从腿上拿不下来了,因为把裤子连毛裤都一起缝进去了!

他那用胶水贴补的蚊帐……

他那晾晒着的线裤,白色的,长长的,越晾越长,瘦瘦的像耶稣基督悬在十字架上。

书呆子在洗衣服,他的洗衣服,是形式主义的,只会把所有的衣服搓得颠鸾倒凤。

红衣服越洗越掉色,书呆子说这不叫褪色,用文学语言,这叫返朴归真,叫朴实美。他还把衣服缩水戏称为简练。

饿了,书呆子煮方便面。插上电炉子插销,旁边台灯的脸色为之一沉。光去思考问题了,心不在焉,最后才知他其实并没把电炉子的插销插上,倒把录音机插销插上了!

书呆子新买的保温瓶,水里总有点红色,后来才发现原来说明书还泡在瓶子里面,那红色的说明文字,分明是一副对不起、对不起的羞赧模样。

打水时不小心滑了一下,于是书呆子自嘲“一失足而成千古恨。”

书呆子洗头洗了一半,停水了,满头的泡沫。——是生活在耍他吗?

商场内贵重得吓人的美丽异常的商品,优美宁静的售货员。只有在这时,书呆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他自己还是个没有生活的人,一个不会享受的人,一个脑体倒挂时代的牺牲品。离开了书海,上岸来一看,这个世界是异样的。他挑来挑去,只买了最便宜的磁带、牙膏等生活必需品。

大街上,拿出奶子给孩子吃的母亲。他知道,有两种女性不能注视,一是苦难中的妇女,二是年青少妇;而有两种可以注视,一是毫不在乎的女人,一是以此为骄傲的女人。

学校操场上,郑老师正在指挥着大家打篮球,场上有人跑不动了,想歇一歇的样子,他便说:“别开会,别开会。”意思是别窝在那里光说不做,要行动起来。书呆子会心一笑,想郑老师说得还真形象。

路过研究生院,书呆子顺便瞅了小黑板一眼:“下列同学下午四点到党总支开会:卡列宁、安娜、罗宾汉……”研究生院办前的小黑板上让谁给改了,改得如此得富有文学性。

书呆子想,这八成是George干的。不过再一想,觉得也可能是Wolf。他俩至少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特喜欢搞怪。

书呆子不会生活,但是,他的生命感很强,对生命力、对美的事物的感受异常敏感。

他喜欢看煮鸡蛋时那丝丝悠悠的响声,看那小“古都”小“古都”的几微米一个的泡沫急速地从蛋壳里被赶出来。

他煮花生时先泡,冬天要泡得从中午开始,中间要换几次水,等到花生发红、开裂,且饱满,呈现出生命初发状态。泡到尽头便会发芽的。

他把花生的生命力唤醒,并以此为欣喜。

他喜欢看花生们在冬天醒来。

书呆子本质上是一个诗人。

他喜欢北岛的诗歌,比如那首《日子》。其实他觉得这描述的正是他的生活状态: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向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他曾在寂寞中发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海外乐坛”,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个新朋友。I just call to say I love you、《忧郁河上的金桥》、《寂静之声》、《东方之珠》、《我的1997》、《小芳》……中央台的“今晚八点半”,古典而雅致,沉静而深远,老成而保守,却是一次次打动了他: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宁愿我苦泣,不让我爱你,你就会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海对你是那么难舍难分,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沙给我,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让那种泄落的沙像泪水流。

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沙,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风吹来的沙,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风吹来的沙,明明在苦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听好的音乐时,他会全身发冷,汗毛片片竖起,仿佛置身于精神荒原,有阵阵无名的风索索吹来。

他也曾应约去学过“国标”,但他的眼光不知往哪儿放,面前就是女伴啊。实际上他更喜欢“听舞蹈”,或者更喜欢放松的迪斯科、柔姿舞等真正贴近灵魂的、全身心投入的舞蹈,或者是邓肯那样的自由舞蹈。他一点也进入不了“国标”的氛围,一进去,便觉得自己很愚蠢,有一种被异化的感觉。

他的灵魂是自由、自然的。

他也是理想主义的,有次忽发奇想,想骑自行车从济南去敦煌。

他也曾做过一些有意思的梦,在那些寂寞的岁月里。比如梦见所有的书都向他避过头去。比如梦见化一女子为水,盛水盒中,女人为水嘛。比如梦见砍死一蛇,救了一群老鼠,后者成群结队向他恭首答礼,后帮了他大忙。他病中还梦见一条黑纹蛇,已半身坏死瘫拉着,很可怕,很恶心……

有一次,他还梦见和同伴走过炎帝墓,看见隐约的白碑,书呆子说里面肯定还有一只鸟,进去看看,却见进去的路被一堵长满绿草的墙截住。忽地“吧嗒”一声,见一动物在草中爬,以为是大蟾蜍,后才辨出是大蜥蜴,足有一岁小猪那么大,单眼,大大的。书呆子一急之下打死了它,它的魂灵飘飘然找到了李时珍,李大医生说它至少有两百多岁了啊……

亮亮有一天闪将而来:“不要光和书和收音机交谈了!要聊天!将来找了女朋友怎么办?不跟她谈话,她要找别人谈的。人家也不了解你。不像我能了解你。”

亮亮说的是实话,所谓旁观者清。

书呆子是一个极容易被感动的人。北京亚运会上传来的国歌,会让他平白无故地热泪盈眶。寂寞中,平静生活中的那些小细节尤其能够让他感动。

“你最喜欢哪一个妓女?”居然有人把“喜欢”与“妓女”搭配在一起。

“嗯……赛金花!”

两个青春飞扬的女中学生骑车而过,大声谈论着,一个车子后面夹着一本通俗读物,她在咏着一句什么名言。她们驶过去了,独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感叹良久。

风刮起来了,很大,和一个女孩子一起躲风沙。她高大丰满,脸如满月,手里拿着两个长杆,着蓝运动装、白太阳帽。“风沙真大。”他说。“是啊,真大。”她说。他们在屋檐下躲沙,风刮起了她的裙角,她像一座美神。他愿沙多刮一会,可它并不听话。当她再走时,对他真诚地甜甜一笑。她在操场上看球,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样偶然的一次小经历,书呆子随手记在了日记中。

不循环?于是找啊找,原来主程序中Endcase中多加了一个空格:End case。他给去掉空格——成功了!“你太伟大了!我请你吃烤地瓜。”阿忆那双丹凤眼真好看,身上的香水味,使他能联想到家的温暖。

在阿忆的宿舍。

——“谁种的蒜?干脆送给我吃吧。”“这是你的照片(借书证)吗?怎么像个小孩?”“你净偷懒啊,光看小说。”“阿忆,来抽烟。”“你的小鹿真漂亮。”

——“给你玩玩吧,出租。”阿忆笑着说。

书呆子这时是不呆的,他不断地打趣她,她回答得倒少。她这时总是那种似怒非怒、既笑又不语的样子,他知道她心里满贮着幸福与快乐。

书呆子犹记得她眼睛的清澈、语言的机敏和豪迈:我杀了你!——不要理解为她要成为刑事犯,她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不”而已。

阿忆的隔壁就是可可她们。

“好大一只脚……”

台阶上两女孩并腿对坐,一个大声地唱,以“好大一棵树”的音调。

那个美啊,这场景就这么轻易地打动了书呆子。

艺术系的胡美丽搬张凳子洗头,先搬凳子,“洗椅子?”书呆子故意问。她笑了。

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在卖刚出生两天的小鸭子,言谈中还夹带着几个成语,像大人似的。一见书呆子跟她说话,便信任他,便开始了自我表现,玩着鸭子不停地说,家里是个动物园了,小鸭子的鸭蹼如何如何——她还知道得挺多——她的妹妹小她一个月,“她还很小。”小镜子掉地上下了,就递给书呆子让保管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这般信任书呆子,让他也真想做个简单的小孩子。

还有买小狗熊的小女孩子。

“爷爷,给钱。”叠成小格的一元钱。

“就这个小狗熊吗?”

“只有这个小狗熊吗?”

“只有这一个了。”

“谢谢你了。”

“可以拆开看吗?”

“不可以拆。”

“我走了,谢谢您。”

真懂礼貌的可爱的小姑娘,书呆子在一边感叹着。她抱着小狗熊走了,留下他在哪儿回味着。

这就是书呆子,一个在生活中特别容易感动的人,一个天性跟小孩子最接近的人,一个守护着美和爱的人,对,你猜对了,他就是另一个麦田守望者。

多数时候,他是浸泡在巨量的学习大泽中。商汤王的《盘铭》提出“日新”的规劝,他以之为座右铭。

他学法语。“尚不累”(sembler)、“女衣”(nuit)、“驴衣”(lui)、“佛衣”(feuille)、“蹦蹦”(bonbon)、“啊你妈勒”(animal)、“骂你”(manie)、“怒烧目跑佛蛇喝”(Nous somnes profesceurs)、“姑姑”(coucou)……

读得正得意,亮亮探头进门:“你在骂谁?”

丹纳《艺术哲学》比较了法语与意大利语区别,认为后者更美。郑老师认为法语与日语太硬,最好听的是意大利语,比如以O结尾的意大利语“巴萨尼粤”,多文雅顺耳。

书呆子发现鸽子有小舌音,这让他想起自己从前的一位以鸽子命名的女友。词语都有“性”,其实事物也都有“性质”。但词语也有性爱吗?——当一个词语邂逅了另一个词语,产生一种天堂般的奇妙感受,一个小新词就诞生了?……法语有圆唇音,发音时小嘴巴努出来,他想这是法国人喜欢和情人接吻的缘故。而法语有鼻化元音,汉语没有,这揭示了法国人的高贵和傲慢。法语花体字还使他想起了罗珂珂、巴洛克艺术。

他练习听力,听得“耳花缭乱”。

他是一个刻苦的人。他在一张纸条上写道:3、16-4、16“做一个月的西西弗斯”“向寒冷、懒、无聊、睡意作一个月的斗争。”还有一句励志名言,是赫胥黎的:“没有哪一个聪明的人会否定痛苦与忧愁的锻炼价值。”他消瘦,而他对瘦的感觉却也如此刻骨铭心:皮和骨头之间没有肉了,皮紧紧绷着骨头,如用一块布勒紧突兀的岩石。学习累了时,他忽有奇异联想:一个老母鸡晚上学习,累了,自己下蛋煮了吃,然后再学。

书呆子也想这样节省时间。

书呆子其实不呆,有时还极有趣味。

宿舍里忽然停电了,肯定是谁又在用电炉子了,老云自告奋勇去接电。书呆子插播说明:“灯光设计:老云。”

睡觉盖什么?书呆子此时更不呆了,说盖领导文选就行了,因为那是力量,那是源泉,那是热量,那是能源。

老孙晚上在这儿住宿。“我的同学交给你了。”书呆子对隔壁的张风雷说,“行,保证完璧归赵,明天给你原装货。”张风雷说。风趣大约也是能传染的。

隔壁的隔壁的钥匙丢了。“借给你一串?”书呆子开玩笑说。

他也思考着异性。雨果说:“世上有很多可爱的女人,但却没有一个完美的女人。”莎士比亚说:“女人往往对喜欢的东西在表面上装作对它很淡漠。”这让他想起自己以前的女友,她是这样的吗?他沉思。

有位女研专业是政治。书呆子说,放着好好的女孩子不当,学什么政治,当什么官!他认为女孩子最好学文学。

——你这是贾宝玉观点的延伸,但现在可是21世纪了。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贾宝玉,更不需要林黛玉,薛宝钗嘛还可以。George慢腾腾地反对他说。

——让薛宝钗穿超短裙跳柔姿舞?书呆子联想无限。

——那倒不一定,她可以考我们专业的研究生……然后和你恋爱。

《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长得很英俊,眉清目秀,老是带着慵倦的眼神,厌烦的神态,是那种“阴郁的美男子”。书呆子会无端地想到了自己。他洗头,睡了一个肥觉,起床来洗刷完毕,却发现自己那么健康俊美!直如钟的鼻子,鹰般尖锐的眼睛,文采飞扬的眉毛,性感、饱满、红润而又坚定的一字形的嘴唇,稍有点曲线,嘴角向上,显示一种自信来,而满头乌发,面如春风般的净。

而在某个宁静的夜晚,他会忽然想起安徒生,这个终生未婚而又多情的人。

要软下身子恋爱吗?他有时会问自己。而更多时候,他觉得有些路还没走完,觉得更应该继续奋斗。

每个人与每个人的选择是不一样的啊。

1882年,马克思在写给次女劳拉的信中,讲了一个阿拉伯寓言:

哲学家问船夫懂不懂历史,船夫说不懂,哲学家说那么你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哲学家又问船夫懂不懂数学,船夫说不懂,哲学家说那么你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风吹来,哲学家掉进了水中,船夫问哲学家会不会游泳,哲学家说不会,船夫说那么你失去了整个的生命。

——凭这个故事,书呆子决定不去考之前一直想考的哲学博士。

他翻看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居然大吃一惊:中国哲学原来如此贫血、陈旧不堪,只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四概念,却没有生活哲学的位置。

书呆子还没走进便决定退出。哲学应该活泼得多,他认为。在他眼里,当代的学术研究也渐趋繁复、故作高深和掩饰辞润,而生活是多么的清新啊。

他想离开飘飘然的学校,走进社会这所真正的大学校。

郑老师此时已荣升为校长,他默然支持书呆子的选择。欣欣黯然神伤。书呆子给她写信:“愿做一朵漂泊的云,历经一切沧桑。”

最后一个元旦,书呆子还是选择读书。阿华、阿忆见面相问。“我只是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过。”书呆子说。

零点时分,夜色正浓。书呆子在宿舍男男女女欢声笑语之外走过,在冰天雪地里、在操场上、在教学楼、在学生宿舍楼、在艺术系走过,他碰到三对哭泣的恋人,碰到一队狂舞的北大荒知青,碰到打牌的、喝酒的、无数看电视的……

无比生动热闹的人间世,只有他独行,仿佛是个异数。

(Ⅸ)丁香花开

核桃成熟的季节,校园里有了一群依依惜别的人。

三年拼搏,三年汗水,把研究生们锻炼成钢,而今,他们已经展翅,准备飞向四面八方,飞向自己理想的远方。

经过了“远大前程”的第一学期,经过了“等待戈多”的最后一学期,他们因曾经的天真而苦笑,因过去的无聊而愧疚,因现在的成熟而欣慰。蓦然回首时,感触丛生,心知又厚积一层经历;扬手所指处,有希望之光升起,胸口饱怀拥抱未来的渴望。

谁把“友谊地久天长”改成了“友谊地酒天长”?谁在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有故人”?酒和聚会,烟与“勾鸡”是恰好的背景,仿佛唯此才使情感更具分量和底蕴。在酒的幻化世界里,在“勾鸡”的吆喝声中,诞生了一种唤作“贴心”的物质。领导们都体谅,有时陪着喝几杯。最清醒的是收酒瓶的老大爷,一边小声劝着少喝点,一面喜滋滋地高声点着酒瓶数目。

感情的表达多靠物质,但她又常常是独立的。默默的一眼或静夜中的一首诗有时就表达了一切。毕业前夕的感情似也面临着毕业和分配的选择,重新组合地体现新潮时尚,情深依旧的更有诗味醇厚悠长。

乒乓球最后赛上一场。绝对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推我挡,你进我退,友情和事业就是如此辩证而深情地建立起来的。

宽大空旷的舞厅被毕业班包了下来。卡拉一番,对舞一场,在凉爽的月夜里,在伤感而美丽的舞曲中。真想独自一人跑到一边去哭。

核桃树前,银杏树下,樱花和丁香丛中,咔嚓咔嚓地凝固了许多微笑和欢声。图书馆前、教学楼旁也照个合影,让影集因此而显得充实和凝重。再最后甜蜜地吼上一句,再最后一次把彼此的音容留住。

夏日炎炎,不敌别情之浓。

书呆子的这篇题为《毕业情》的散文发表在城市晚报上。大家说,好是好,就是有点儿酸。

书呆子还曾心血来潮地给Wolf、George等人点播诗朗诵《四月的纪念》。但它姗姗来迟了整整一年,却恰好是在毕业时分播出了:

二十二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流浪的主题里。你来了(我走向你),你风铃草一般的……

青春的沼泽,没错。就是这一段时间。而且,书呆子认为,这一时期,是他们这一代人精神上的流浪时期。

书呆子打水时路过炸鸡蛋处,油飞炸而出,微崩至其脑门,他遂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机遇”,时正值大谈分配时,众会心大笑。

而毕业分配时节,更多的时候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待那非来不可、不知名的命运,等待那命中注定的分离。

毕业之时,书呆子也感觉自己已然没有了之前的诗意感。在这时的人们,所感多半不是自主的,而是被决定的。仿佛在一张网中,而且非得经由这张网,你才能走向生活。这张网早就有,而在此时却无比真切。

这是收网时刻。

在这最后的学时,看起来几乎每个人都是那样的茫然。有努力考博的,有到处托人找工作的,有抓紧最后时分处理那些模模糊糊男女关系的——以分手的居多。

一切都在紧张忙乱中进行。众人仿佛一下子坠入茫茫无边的大海之中,仿佛从来不知道还会有分配毕业这一时刻。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他们在追寻什么?

——那时的周扒皮,最喜欢唱这首歌。他仰天而唱,长发飞扬,在夕阳西下的背景下,给书呆子留下了永恒的剪影。

宋雷雷放弃学位留美。

亮亮提前一年考取了北大的博士。他给书呆子赠言:“生活的秘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以高僧式的态度窥破。置身其中其乐无穷。”

书呆子想,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啊,雪藏了三年,最终在江湖上现身了。

阿银后来也去了北大。Wolf、老云、铁匠也都在高校任教。这一波研究生,出脱过十七八位教授,博士、博士后有二十好几位,这些都是郑校长常挂在嘴边的名字。

挂在郑校长嘴边的一句话,有时比挂在胸前的勋章更为耀眼。

George来自海南的电报:“已托勿挂”,有娱乐精神的研究生们即使在毕业分配的水深火热阶段也没放弃娱乐的习性,硬是把这理解为“已经脱得一丝不挂。”

George后来去海外创业,听说在事业与爱情上均颇有斩获。

在海外发展的还有几位。其中,诗人周扒皮把自己的皮包公司做得很大,甚至差一点就能在纳斯达克上市。由于媒体曝光他公司药材中有狗肾与狗皮的成分,海外舆论一片哗然,最后功败垂成。

可可入了党,被评为优秀研究生会干部。后来,她越过和长弓的短暂结合后,转过山丘,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真爱:林子。

书呆子最终去了敦煌,那个被黄沙所包围着的文化圣地。之后只身周游列国,足迹至少已遍及八十一个国家。

最为传奇的是阿龙,工作二十年,出入围城八次,听说至今又再次溃败城外……

在郑校长的名册上,只有一个人至今没有音讯。

她是那一届研究生中的神经病患者。有一次,提水的她忽然就定定地原地停住思考,在看见书呆子的方格子坎肩后。

“Something hurt her.”书呆子心想。

书呆子提水回来,她居然还站在原地,她提的水已然流淌了一地,她本人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睛越过古色古香的教学楼,越过白雪覆盖的绿树草地,越过几百米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虚无地看着无名的远方,仿佛心儿正在拾掇一个很难收拾起来的难题。

书呆子真心想说:“我帮你提水好吗?”可一想,这工作最好由一名女性来做才比较安妥。他马上回去招来她宿舍的人,把她领了回去。

郑校长早已搬出五排房,住进了学校最高档的教师公寓龙翔山庄,所住有300多平方,上下两层,顶有阁楼,可以俯瞰整个城市。郑校长业已白发苍苍,那本久置于阁楼书桌子上的名册也业已泛黄,而她的这一页依旧是空白。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她的毛病可曾好转?那洒入大地的热水,可曾流回她的暖壶?她心中的那道难题,可曾有了满意的答案?

累月经年,不过是白驹过隙。那一批的人儿啊,是否在生命的某一刻,会把目光突然就投向曾经的这座城市,是否心中会因此有一丝丝甜蜜、一丝丝酸楚,抑或是一丝丝感慨?

哦 年轻时代 年轻时代 有一点天真 有一点呆

年轻时代 年轻时代 有一点疯狂 有一点帅

哦 年轻时代 年轻时代 有一点执着 有点无奈

年轻时代 年轻时代 有一点甜蜜 有点悲哀

在周扒皮那苍凉搞怪的歌声中,书呆子仿佛看见一代一代学子走过来,一代一代的学人又走过去……

他们曾在一起,他们星散八方。

他们短暂相聚,他们永不分离。

他们以此为终点,他们又以此为起点。

他们留下背影,他们追逐更大更亮的光影。

他们生动,他们自由。他们雄浑,他们优美。

作者简介:逄金一,1969年生于山东胶南,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济南市作协副主席。著有《中国风尚史·先秦卷》等诗歌、散文、文化著作11部,曾获中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冰心散文奖、齐鲁文学奖、刘勰文艺评论奖、山东新闻名专栏奖、奎虚图书奖等多种奖项。现供职于济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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